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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绮初探
摊位支起好一会儿,过往行人投来好奇的目光,却无人上前问询。
清涟跪坐在简陋摊位后,指尖绞着衣角,几次想开口招揽,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她自幼长在深闺,何曾做过这般需要主动与人打交道的事?
脸颊不由得发烫。
她偷偷抬眼看向身侧阴影里的疏影,却见对方衣袖动了一下,似乎正要向前迈出一步。
疏影是看出了她的窘迫,想要替她开口么?
这时,一双清澈的眼眸映入了她的眼帘——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孩童,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短衫,正蹲在摊位前,好奇地盯着那张平安符。
清涟的心弦被这纯净的目光悄然抚平。
在那片阴影彻底挪动前,抢先露出了一个有些生涩又足够温和的浅笑,主动迎上了孩子的视线。
“虎子!不许乱跑!”
一个荆钗布裙的年轻妇人快步走来,警惕地扫过衣衫狼狈的二人,目光落在符纸上露出一丝鄙夷,
“别看这些江湖骗子的玩意儿。”
“娘,那个姐姐的纸会发光。”孩子执拗地指着符纸。
妇人怔了怔,天光下,那朱砂符文似乎真有光晕流转。
再看清涟虽形容落魄,但眼神干净温婉,不似油滑之辈,戒心便消减几分。
“你这……是什么符?”
“平安符,”清涟轻声回道,“随身佩戴,可佑心神安宁。”
一直静默旁观的疏影,收回了原本欲要踏出的脚步,将身形重新融回墙角的阴影里。
她看着清涟那尚带稚气却努力挺直的背影,看着她因紧张而泛红的耳根,以及努力克服羞怯,试图与人交流的姿态,眼底掠过一丝微光。
曾经那个需要时刻护在羽翼下的小丫头,似乎正尝试着用自己的方式去触碰这个真实的世界。
恰时一阵风过,孩子呛得咳嗽起来。清涟未多思索,将符递去:“姐姐若不嫌,让孩子戴上试试,或能顺气。”
妇人鬼使神差地接过。
符纸入手,一股春日暖阳般的气息传来,让她焦躁的心莫名安定。她犹豫着将符塞进孩子衣襟。
奇妙的,那剧烈咳嗽竟渐渐平息,呼吸也变得安稳。
妇人脸上惊疑转为讶异,立刻掏出五文钱:“灵,真灵!多谢姑娘!”
五枚带着余温的铜钱落在缎面上,暗哑又温暖。
清涟小心收起,望向疏影,眼角眉梢染上难以掩饰的欣喜。这是她们凭手艺挣来的第一份希望。
疏影静立原地,对上她那邀功似的明亮眼神,欣慰的笑了笑。
有了开门红,路人开始驻足。清涟沉心静气,专注绘制每一张符箓。
“咦?这符文的走势……”一个吴地口音的声音响起。
只见一个绸衫微胖的中年人挤上前,捻起驱邪符细看,越看越惊,
“收笔的三清印,符脚的水纹暗记……错不了!这是姑苏闻心斋的手笔!姑娘是闻心斋的人?”
清涟微怔,轻轻点头:“家母正是闻心斋主事。”
“哎呀!可算遇着正主了!”商人激动拍腿,“我姓王,跑船运的!早年内人抱恙,多亏求得贵府一张安宅符才好!闻心斋的符,灵验得很!”
他看了眼清涟的处境,了然又同情,豪爽道:
“姑娘,这些符我全要了!”
清涟连忙摆手:“先生需要,取几张防身便好。闻心斋制符是为助人,非为图利。”
王商人见她神情真挚,赞叹:“好个不卑不亢,名家风骨!”
他取了一小锭碎银和十张符,诚恳道:
“这点心意务必收下,权当为我内人积福。”说罢拱手离去。
经此一事,摊位前顿时热闹起来。清涟腕底不停,朱砂渐尽,铜钱与碎银却堆积起来。
今晚的食宿,总算有了着落。
就在她专注画符时,一个焦虑的女声响起:
“姑娘……这驱邪符,真能驱散缠人的东西吗?”
清涟抬头,见一靛蓝布裙的年轻女子,眉宇深锁,眼下青黑,双手紧握,指节发白。手背上几道细密的红色勒痕,刺痛了清涟的眼睛。
“姐姐请坐,”她放下笔,柔声道,“若有烦忧,但说无妨。”
女子迟疑坐下,叹了口气:“我在城西的云绮阁织锦坊做工。可半月前起,坊里就怪事不断……”
她颤巍巍道:“新到的水蚕丝摸着阴冷刺骨,织娘们指尖发麻。后来更邪门,织机丝线会自行绷断,甚至……像活过来般缠绕手脚!”
她露出手背红痕:“这便是前晚被丝线勒的,冰冷如蛇,往肉里钻……管事请了道士也无从破解,大家都不敢夜半留工了。”
水蚕丝……缠绕……冰冷刺骨……
这些字眼如冰锥,刺开清涟的记忆……运河底那些疯狂扭动,绞碎船只的银白水丝,滑腻阴寒的触感,被紧紧缠绕的窒息……
一股熟悉的阴寒气息随女工的话语弥漫开来。
清涟体内灵韵不安波动,云绮阁的异动,与那水丝浊灵,定然有关!
她神色凝重,取过一张灵光最盛的驱邪符递去:
“姐姐先将此符贴身收好,或可护你周全。但此事根源未除,恐难长久。那云绮阁,在城西何处?”
女工告知地址,千恩万谢地离去。
清涟无心再售符,迅速收摊。
仔细点数,除却王商人的一两银子,另得三百余文。生存危机暂解,但更严峻的问题已在眼前。
她穿好半臂,来到始终静立阴影中的疏影身旁。
“疏影,”她目光坚定,“我们赚够今晚的食宿了。等安顿下来,便去云绮阁一探。”
不仅是为陌生女工,更是为校准灵脉之责。浊灵异动,必与灵脉紊乱相系。既然遇上,便无袖手之理。
银钱在手,心头稍安。
二人很快在城东寻了间干净客栈要了间上房。梳洗罢,换下那身浸过河水的襦裙,清涟顿觉浑身清爽。
“疏影,我们去买身新衣裳吧?”她看着行囊中仅剩的换洗衣物,语气里满是女孩家天然的在意。
疏影自无不可。
毗陵府商业繁盛。
二人走进一家成衣铺,清涟正为自己挑选鹅黄襦裙,转身却发现疏影仍静立在那些玄黑衣衫前,仿佛天生就该融于那片暗色里。
“疏影姐姐,”清涟轻步走到那排月白云纹的衣衫前,指尖抚过如水般柔滑的料子,
“试试这个可好?”
疏影怔了一下,目光在那清浅的月色上停留片刻,终是接了过去。
当屏风后身影转出的刹那,清涟呼吸一滞。
月白衣衫如水银泻地,将疏影周身凛冽化作清辉。霜色长发垂落肩头,与衣袂间流转的银线暗纹相映生辉。
平日被玄色压抑的绝艳姿容此刻尽数展现,宛如月宫仙子误入凡尘,美得令人不敢直视。
清涟只觉得心口怦怦直跳,她张了张嘴,却发觉言语如此苍白。
“很……很好看。”最终只能挤出这句干涩的赞美,目光舍不得从那人身上移开。
疏影望向镜中陌生的身影,清冷眉眼间掠过几分讶异。当她转回视线,对上清涟那双写满惊艳与痴迷的眸子时,温婉一笑。
“尚可。”她低声应道。
提着新衣走出铺子时,清涟仍有些恍惚。
方才那一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原来褪去玄衣的疏影竟是这般惊心动魄的美。
日头西斜,她摸着发烫的耳垂,忽然不敢再直视身侧的人。
“听说毗陵河豚乃是一绝,我们去尝尝可好?”
清涟小声提议,眼中既有期待又带忐忑。
这等需要特殊处理的时鲜,家中向来不许她沾。
疏影看着她想尝鲜又怯怯的模样,笑了笑回应道:
“好。”
二人寻了家临河酒楼。
当泉水煮河豚上桌时,清涟小心夹起一块雪白鱼肉,入口的鲜嫩令她眼眸弯起。
“好奇妙的滋味!”她忍不住又尝一口,看向疏影,“你觉得如何?”
疏影细品后放下竹箸:“鲜美浓烈,颇有向死而生之意。”
清涟先是一愣,随即恍然。
河豚至鲜其毒亦烈,处理不当便是穿肠毒药,烹饪得宜方成无上美味。
这般充满人间智慧的品评,比起当初那句冰冷的“无灵力”实在生动太多。
她忍不住抿嘴轻笑,连筷子都忘了动。看来这位影妖姐姐,终于学会用舌尖品味这红尘滋味了。
“那……比松鼠鳜鱼如何?”
她故意追问,想听更多这样鲜活的评价。
疏影看她一眼:“鳜鱼是人间烟火,此物更近天地奇险。”
见清涟笑得眉眼弯弯,连饭都忘了吃,疏影执箸轻点她的碗沿:
“专心用饭。”
语气虽淡,清涟心头一暖,乖乖扒了一大口米饭。
这般有人情味的疏影,让她觉得就连碗中寻常的白米饭都格外香甜起来。
回到客栈,清涟将新衣与银钱仔细收好。推开窗,毗陵城华灯初上,她心中充满了踏实。
“疏影,”她轻声道,“等明日解决了云绮阁的麻烦,我们多留两日可好?我想多画些符箓,多攒些盘缠。”
她不再将希望全然寄托他人,开始学着用自己的双手铺就前路。
疏影立于窗边,月光洒在月白衣衫上,为她镀上层清辉。看着清涟在灯火下柔韧的侧影,微微颔首:
“依你。”
窗外夜市灯火如星河,窗内安宁弥足珍贵。
一碗暖饭,一身新衣,一份自食其力的底气,便是这修行路上最好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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