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短暂的热烈相爱

　　那场雪过后，丽江的天洗练得如同一块巨大的蓝宝石，清澈透亮。接下来的几天，午后三点的咖啡店依旧，但我们之间那种刻意维持的“安全距离”，似乎被那晚交换的故事悄然融化了一角。
　　又是一个黄昏，我正准备像往常一样离开咖啡店，陈远却突然从吧台后绕了出来，随手将一件薄外套搭在臂弯。
　　“走了，阿牧。”他招呼了一声，阿牧立刻欢快地跑到他脚边。然后他看向我，语气是陈述而非询问：“今天不回‘风止处’，带你去个地方吃菌子火锅，这个季节虽然不是最新鲜，但是有的老板有存货。”
　　我微微一怔，看着他站在逆光里，金发边缘被夕阳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神情是惯常的淡然，仿佛这只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我点了点头，没有多问，只是跟上了他的脚步。
　　我们没有走游客摩肩接踵的四方街主干道，而是拐进了那些纵横交错的、更安静幽深的巷弄。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温润，脚步声清晰可闻。阿牧兴奋地跑在前面，不时回头确认我们是否跟上。
　　“怎么突然想出来吃了？”我走在靠墙的一侧，看着他的侧影问道。
　　“老板也需要放假。”他双手插在裤袋里，步子迈得悠闲，“而且，某个客人好像对丽江的印象，除了咖啡店就是酒吧。”他侧过头，眼里带着一丝戏谑，“未免太片面了。”
　　我忍不住笑了。夕阳的余晖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古老的墙壁上交织、重叠。
　　他带我去的那家店藏在古城深处，没有招牌，需要通过一条窄窄的、挂满纳西风格布染的过道才能找到。
　　院子中央有一棵极大的三角梅，开得如火如荼，没有受下雪的影响，紫红色的花朵瀑布般垂落下来。我们就在花架下的木桌旁坐下。
　　老板显然和他很熟，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打着招呼，不多时，一口土陶锅便被端了上来，锅里翻滚着浓郁的、冒着奇异香气的汤底，各式各样的野生菌菇在其中沉浮。
　　“放心，煮够时间了，不会看见小人跳舞。”陈远用勺子搅动了一下锅底，语气轻松地开着玩笑，然后熟练地捞起一勺滑嫩的见手青和鲜香的鸡枞菌，放入我面前的碗里。“尝尝这个。”
　　这个细微的动作，比他之前所有若即若离的试探和充满隐喻的对话，都更直接地触动了我。我低头吃着碗里鲜美的菌子，热气熏在脸上，感觉脸颊有些发烫。
　　吃饭时，我们的话并不多，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吃着，听着隔壁桌本地人用纳西语聊天，听着院子里风吹过三角梅叶子的沙沙声。但这种沉默，与之前在咖啡店隔着几张桌子的沉默截然不同，它不再充满揣测和观望，而是一种松弛的、共享一段闲暇时光的宁静。
　　饭后，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古城的红灯笼一盏接一盏亮起。我们没有立刻回去，而是随着人流，漫无目的地走着。经过一座小石桥时，他停下来，靠在桥栏上，看着桥下被灯光映得波光粼粼的河水。
　　“有时候觉得，丽江就像这水。”他忽然开口，声音在潺潺水声中显得有些模糊，“看起来流得慢，其实一刻不停。来来往往的人，就像水上的落叶，打着旋儿，以为停住了，下一秒又被带走了。”
　　我站在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靠在栏杆上，看着水面。“那你呢，陈老板？你是停在岸边的石头，还是水里的落叶？”
　　他转过头看我，桥头灯笼的光映在他眼底，像落入了两簇温暖的火苗。“以前觉得是落叶，随波逐流。”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现在……或许想试试做一块石头。”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我听懂了他话里的未尽之意。一块石头，意味着停留，意味着扎根。
　　晚风带着河水的微凉和远处酒吧隐隐的歌声吹过来，吹动了他的金发，也吹动了我的心弦。我们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并肩在灯火阑珊的古城里走了很久，阿牧安静地跟在身后，像我们共同的、忠实的守护者。
　　四方街的夜晚，是被篝火与欢笑点燃的。巨大的篝火盆在广场中央熊熊燃烧，纳西族的老人用浑厚的嗓音领唱着古老的调子，来自天南地北的游人，无论熟识与否，都手拉着手，围成一个个巨大的圆圈，跟着简单的节奏踢腿、摆手、转圈，动作算不得整齐，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纯粹而热烈的快乐。
　　我和陈远，还有阿牧，刚好路过。
　　喧闹的人声和跳跃的火光像温暖的潮水，瞬间将我们包裹。
　　“要去吗？”陈远停下脚步，双手依旧插在兜里，下颌朝人群微扬，嘴角挂着他那标志性的、略带戏谑的笑。他整个人站在光影交界处，金发在火光下跳跃，却更反衬出他周身那种与生俱来的、与热闹格格不入的疏离感。他像是这场欢乐的旁观者，一个冷静的旁观者。
　　我看了看那欢腾的圈子，一种久违的、想要融入其中的冲动涌了上来。在丽江，似乎可以暂时抛开所有矜持。
　　“来都来了。”我对他笑了笑，把手里刚买的小吃塞到他空着的那只手里，“帮我拿一下。”
　　他没说什么，只是挑了挑眉，接过东西，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我小跑着凑近人群，很快就被一个笑容灿烂的陌生大姐拉进了圆圈里。手被前后的人紧紧握住，温暖的体温传递过来。音乐很简单，步伐也不复杂，就是跟着前面的人，进、退、踢腿、转圈。起初还有些笨拙，但很快就被那种无忧无虑的氛围感染，跟着大家一起笑起来，笨拙却开心地跳着。
　　旋转的间隙，我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圈外那个身影。
　　陈远就站在不远处一盏灯笼下，暖红的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他没有玩手机，也没有不耐烦，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穿越喧闹的人群，精准地落在我身上。阿牧乖乖地蹲在他脚边，吐着舌头。
　　他看的姿态，和看雪山、看调酒时并无不同，一样的专注，甚至带着点研究的意味。但那双总是盛着星夜湖泊的眼睛里，此刻却清晰地映着跳跃的火光，以及……火光中，我这个有些傻气的、旋转的身影。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他没有笑，但眼神里那种惯有的疏离感仿佛被火光融化了一层，流露出一种极淡的、近乎温柔的意味。他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个他熟悉的世界里，突然闯入的、带着鲜活生命力的意外。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不再是那个带着遗憾、总是静静旁观的温尔，而是真正活在了这片土地热烈的脉搏里。而他，那个总是游走在边缘的陈远，正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见证着我的这份鲜活。
　　一曲终了，人群在欢呼中渐渐散开。我微微喘着气，额头沁出细汗，笑着朝他走去。
　　他依旧站在原地，把手里的小吃递还给我，语气还是那般漫不经心，却少了几分平日的轻浮：“跳得不错。”
　　我接过尚带余温的食物，感受着自己有些过快的心跳，不知是因为刚才的舞蹈，还是因为他那句听不出是真心还是客套的评价，亦或是他刚才那片刻的、专注的凝视。
　　“走吧，”他转过身，重新将手插回裤袋，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阿牧都等急了。”
　　我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四方街的这场热闹，似乎因为我们之间这无声的注视与被注视，而变得格外不同。他未曾踏入圆圈，但他的目光，却为我圈出了一方独一无二的舞台。
　　那一刻，某种东西正在我们之间悄然改变。不再只是咖啡店里的默契对视，也不再只是雪夜里的故事交换，而是真正地、一步一步地，走入了彼此真实的生活与空间里。
　　丽江的古巷、灯火和流水，都成了这段感情无声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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