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候来时

作者:叙梦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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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工造


      医书刊印之事提上议程,江孟澋依旧不改往常,坐堂诊病,修撰补遗。

      这日午后,阮鹤浮独自一人来了江济堂,面上带着明朗的笑意,不待江孟澋询问便道:
      “孟澋,诸事已定。陛下不仅准了刊印,且允诺由朝廷全力督办,务求速成广布。工部已着手筹备,特辟皇城西隅旧库房设为印书局。”

      江孟澋心下一定,却又察觉阮鹤浮话中似有未尽之意。

      果然,阮鹤浮稍敛笑容,续道:“只是刊印一事,牵涉甚广,单靠工部常规经办,难免迁延时日。故而我与翰林院邵庭唯邵修撰商议了一个两全之策。”

      “邵庭唯?” 江孟澋闻言微怔,随即想起解慎川曾偶然提过此人姓名,言其精于机巧,可惜心中有结,志不在军械。彼时只作闲谈,未料今日竟有关联。

      阮鹤浮见他神色,便知他有所耳闻,点头道:
      “正是此人。他尤善工造格物器械改良。刊印所需之印刷机、活字,若有他出手革新,必当事半功倍。他已应允代表翰林院,全程协理印书实务和督工改良,确保医稿成书速极品佳。”

      江孟澋略一沉吟:“翰林院清贵之地,邵修撰愿躬身此等实务,想必另有缘故?”

      阮鹤浮微微一笑:
      “这便是‘两全’之处了。
      “按旧制,进士科由礼部主持,而制举不同,应由翰林院与吏部共掌。然此制旷废百年,翰林院与吏部于具体考务皆显生疏。
      “邵修撰与我商讨之下,愿意以翰林院的名义接替礼部协手督查之责,而礼部从旁协助翰林院与吏部操办制举,诸务推行方能顺遂。此事皇上也已应允。”

      江孟澋听罢,心中了然。

      “邵修撰此刻正在印书局,” 阮鹤浮起身,“孟澋,你若方便,不妨与我同去一见?刊印的具体细节,终需你与经办之人当面敲定。”

      江孟澋点头应下。二人便出了江济堂,同乘车马前往皇城西隅。

      ***

      甫踏入那间由旧库房改造而成的高敞工坊,有序的“咔嚓”声便盈满耳际。

      十数架改良后的新式印刷机分列两排同时运作,每架机前各有匠人专司其职。

      添墨铺纸,压印取页,一套流程行云流水。

      督印的工部曹主事正立在东首第一架机括旁,与一名老匠人低声商讨着什么。见江孟澋进来,忙迎上前,圆脸上堆起笑纹:
      “江大夫来了!正好,正要请您瞧瞧这新机印出的成品。”

      他引着江孟澋走到最近一架机器前,轻拍着打磨光滑的木质机括,喜色溢于言表:
      “您瞧,这是翰林院邵修撰改良后的新机。去除了旧式那些冗余笨重的支架踏板,机身轻巧了近三成,占地省了一半有余,最妙的是这压印杠杆与版框的联动处……”说着,他还俯身指点着几处以精铁铸就的巧妙机括。
      “就这一番改动,印出的字迹清晰挺括不说,纸张破损率降了七成,印制速度比从前快了一倍不止!工部几位干了三十年的老匠作看了图纸,都赞其巧夺天工。”

      江孟澋依言细看。这机器确与寻常印机不同,结构精炼紧凑,木质主体选的是上等柞木,纹理致密,关键承力处皆以精铁加固、铜件镶边,既坚固又透着实用巧思。

      他拿起一张刚取下、墨迹尚润的散页,走到窗边对光细看。

      字迹笔画挺拔饱满,横竖撇捺皆清晰利落,毫无洇染拖沓之处,较之初校样又精进许多。

      纸背亦无透墨之虞,指腹抚过,只有极细微的起伏感,那是活字压印留下的痕迹。

      “果然精良。”江孟澋颔首,将样页小心放回原处,“不知邵修撰现下可在局中?”

      曹主事笑道:“邵修撰晨间来过,指点匠人调试了两处机括便走了。不过算着时辰,他也快回了。
      “他性子静,不喜喧嚷,多在翰林院后头那小阁里琢磨图纸。不过话说回来,这改良印机的全套图样,确是他一手绘制,连尺寸标注、用料讲究、乃至各部件拼接的榫卯都标得明明白白。工部照图制作,几乎无需修改。”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续道:“只是这位修撰……唉,您待会儿见了便知。”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守门的吏员侧身让进一人,正是邵庭唯。

      江孟澋抬眼望去,眼前之人看容颜不过三十,虽戴幞头官帽,却遮不住他满头早生的霜发。

      他眉目间凝着一种与喧嚣隔绝的沉寂,周身似有无形屏障。

      那人走近,江孟澋便注意到他虎口与指腹处覆着的厚茧,那绝非寻常执笔文官所有。

      他手中托着一只尺许见方的榆木盒,行至曹主事面前,略一点头,将木盒递上:“曹主事。新制活字,铜锡比例按上次说的略作调整,硬度适中,更耐磨损。先试印一批,若好,后续可照此制备。”

      说罢,才转向江孟澋,继而笃定地问道:“这位便是江大夫?”

      江孟澋上前一步,郑重一揖:“正是江某。邵修撰改良印机活字,医书得以速成广传。江某代江济堂上下,深谢修撰鼎力相助。”

      邵庭唯侧身避开半礼,抬手虚扶:“江大夫言重。邵某不过略尽绵力,分内之事。”

      他目光掠过不远处的印刷机,淡淡道:“旧式印机笨拙,人力物力损耗甚多,改之也不仅是为了医书。”

      邵庭唯解释完又侧身对曹主事道:“试印的样张可出来了?”

      “正在试,马上就好!”曹主事忙应道,亲自去催促匠人。

      片刻后,匠人捧着新活字印出的样张快步走来。
      曹主事接过,就着窗光仔细查看,啧啧称赞:“这字口深峻,笔画清晰,边缘光滑无毛刺,确是上品!”
      他将样张递给江孟澋,“江大夫您瞧,这‘瘴’字、‘癵’字,笔画繁多,若在旧活字上极易模糊粘连,如今却清清楚楚。”

      江孟澋细看,果然如曹主事所言。那些繁杂的字形,每一笔都清晰可辨,墨色饱满均匀,确实远胜从前。他点头赞许,将样张递还。

      邵庭唯接过样张扫了一眼,确认无误,便道:“既如此,邵某便告辞了。”
      他朝江孟澋微一拱手,“江大夫后续若有印制上的疑难,可差人至翰林院寻我。”

      “有劳邵修撰。”江孟澋还礼,目送那袭绿袍身影转身离去。

      日光斜射入门,将邵庭唯的影子拉得细长。
      霜发在光线下泛着淡淡银泽,背影挺直却孤清,步履平稳无声,渐渐消失在门外街巷人流中。

      待邵庭唯走远,曹主事方才轻轻摇头,引着江孟澋走到工坊西侧相对安静的一角。那里摆着两张方凳、一张小几,几上置着茶壶茶盏,是平日歇脚之处。

      “江大夫,您坐。”曹主事斟了盏茶推过来,自己也在对面坐下,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挥之不去的唏嘘,“方才那位邵修撰……唉,真是可惜了那一身本事。”

      江孟澋端起茶盏,浅啜一口。茶是寻常的炒青,略有些涩,但能解渴。他抬眼看向曹主事,静待下文。

      曹主事环顾四周,见匠人们各司其职,无人留意这边,才继续道:

      “您是不知,邵修撰本是江南邵家的公子。邵家您或许听说过,诗礼传家,出过几位进士,还有一位榜眼,正是他本人。邵修撰自幼聪颖,读书过目不忘,却偏偏痴迷机巧工造,什么鲁班锁、诸葛连弩,到他手里不消片刻就能拆解明白,还能改得更好。”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早年间,邵家与吏部季杭渺季尚书家是世交。季尚书有位千金,与邵修撰年纪相仿,两人青梅竹马,感情甚笃。两家便定了娃娃亲,只等孩子们长大完婚。

      “那时候的邵公子……听人说,是个爱说爱笑的活泼性子,常做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逗那季小姐开心,还扬言要造一艘能翱翔天际的船,带她游遍名山大川。”

      印刷机的运作声响愈发大,匠人们依旧忙碌,这番低语只在二人之间流转。江孟澋静静听着,没有打断。

      “后来两家约定同船赴京。”曹主事的声音沉了下去,“船行至江中游,忽遇疾风骤雨。江上浪头翻起丈余高,季家的船在前,邵家的船在后。一个浪头打来,季小姐不慎落水……”

      他叹了口气,“季家人拼命打捞,绳索、长竿都用上了,可风浪太大,人在水中浮沉几次,便不见了踪影。邵家的船就在后头,那时候还是黑发邵修撰,眼睁睁看着未婚之妻被浊浪吞没,却无能为力。”

      工坊里忽然安静了一瞬,似乎是某架机器暂停添墨。那寂静短暂却清晰,随即又被运作声填满。

      曹主事继续道:“自那以后,邵公子就像变了个人。怕水怕得厉害,莫说江河湖海,就是寻常池塘雨洼,都避之不及。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也在数月间渐渐白了。

      后来他考中榜眼,入了翰林院,性子愈发沉静寡言,终日只与图纸模型为伴。陛下爱才,特许他在翰林院后园独辟一室,专事研习机巧。”

      江孟澋默然。

      月羲重情。
      开朝早些年,相守一方死去,另一方泪瞎双目,投井而随的故事比比皆是。
      以降虽说渐渐少了,但也还是有的。

      譬如,自刎沙场的神医。
      再譬如,白了少年头的修撰。

      “这还不算,”曹主事接着道,“前些日子工部都水司员外郎因渎职罢免,出了缺。陛下又想起邵修撰。您想,他既能改良印机,于水利工造必有见解,便有意提拔。陛下派季尚书亲自去翰林院找他,想劝他接下这职司。”

      他抬眼看向江孟澋,眼中满是不忍:“都水司掌水利河工,须常勘察水情、巡视堤防。让一个畏水如虎的人去治水……这不是往伤口上撒盐么?

      “可他们或是心存一丝念想,盼着这孩子能从旧伤中走出来,才忍着心痛前去劝说。据说两人闭门谈了不过一盏茶,季尚书出来时沉声叹气,连连摇头,此事便再没提过。”

      江孟澋轻声道:“人各有志,各尽所能便是。”
      这话说得平淡,却是他真切所想。

      曹主事怔了怔,随即释然点头:“江大夫说得是。”

      他起身,拍了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瞧我,净说这些陈年旧事。您还要看下一篇的版式样张吧?我这就取来。”

      ***

      回到江济堂时,暮色已浓。

      江云和账房正在前堂核对药材账目,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
      见江孟澋回来,江云从账册间抬起头:“兄长,印事可还顺利?”

      “顺利。”江孟澋点头,将手中一叠样张放在柜台上,“《疫病防治篇》终校将定,约摸着下月底可大批印刷。”

      江云展颜,搁下毛笔,拿起样张细细翻看:“这字迹果真清晰,版式也舒朗。”

      阿喜也凑过来看,啧啧称奇:“比咱们手抄的强多啦!这要是传到各州各县,那些乡下郎中看了,定能长不少见识。”

      江孟澋微微一笑,转而见阿喜手中还未放下的一把灯芯草上。那草干枯发黄,是前年剩下的药材,本该丢弃了。

      “你拿这个做什么?”他问。

      阿喜“啊”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方才收拾药架,看见墙角有只旧草蚱蜢,编得真好,草都快烂了,形却还在,我想照着样子也编一个玩玩。”

      他从怀里掏出那只草蚱蜢,递给江孟澋,“先生您瞧,这和先前在那妇人手里买的像极了。”
      江孟澋接过。草叶早已干枯发黄,边缘有些破碎,是几年前解慎川编的那只。

      当时编完第二天便不见了,解慎川还道是自己编得太真活了过来,跳走了。
      那时解慎川还说,北疆的孩子都会这个。草长莺飞的季节,放羊的间隙,随手揪几根硬草,编蚱蜢、编小鸟、编小马,是苦中作乐的消遣。

      江孟澋点头,将草蚱蜢递还,没有评价什么,只道:“编完净手用膳。”

      “好!”阿喜开颜,应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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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3天前 来自: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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