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奸细
药童要给素馨上药,孙冬离帮忙把后背的衣服剪开,血肉模糊、白骨可见。孙冬离不禁又湿了眼眶。
抬头看向角落的漏刻,已过丑时。她这么晚还没回去,桢哥怕是已焦急万分。可素馨的状况还十分危险,才上好了药,又发起了骇人的高烧。
药童递给孙冬离一个小瓷罐和一节药帛,示意她上药。孙冬离谢过药童,转头一想,这药童看着心善,或许可以托付。
转头郑重地拜托药童照看一下素馨,说她需要回家一趟,将受伤之事告诉兄长,她最晚天明便会赶回。又说若在她赶回之前,素馨好转或者恶化了,可去某榕树林某溪边的荒庙找她。想给药童一点赏银,可摸遍了全身也再找不出一个子儿来,孙冬离羞赧地笑笑。药童倒真是心善,叫她放心去,不必再额外给银子。
孙冬离谢过药童便直奔荒庙,进了院子却没瞧见人。大喊几声她回来了,也无人应答。四处找寻,皆无人影。
许是桢哥实在心急,便出去找她了。那她就先等一会儿吧,他找不到她,也晓得先回到这来。
摸出方才药童给的药膏和药帛,孙冬离跑到残破佛像背后的遮蔽处,拉上破了好几个大洞的帷幕,脱了外衣至腰间,反手自己上起药来。她自己下手已经很轻了,但还是忍不住痛呼出声。
院子里突然掉下几片瓦,正呼痛的孙冬离警觉地停了下来,拉上外衣,猫着身子探头去看。却猛地被人往后一拽。
那人手劲儿极大,她虽受伤可力气依旧不小,但被那人单手就禁锢住了手和身子,另一只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她连半个音都没能发出。她正要后踢反抗,那人提着她迅速藏进了佛像背后的破洞里。
他怎么知道佛像是空的?!她那一瞬间兴奋不已,以为是桢哥回来了。可立马又觉得这个猜测蠢得要命,桢哥哪有这么大的力气?!
佛像背后的破洞仅半人高,两个水桶宽。那人拎着她缩进破洞,空间实在狭小,那人竟直接把她整个人圈在怀里,华丽的暖香瞬间将她淹没。
他身量似乎很高,下巴直接抵住了她的头顶,令她伸展一下脖颈都不能。要知道她可不矮,比江陵八成的男子都高。他身形也壮,将洞口挡住,半丝冷气都没进来。环住她的臂膀肌肉鼓起,即使衣料宽松,也清晰可见。
此时孙冬离脑海中只有两个字:完了。
被此等魁梧之人劫持,她好似被下了定身法,半点都挪动不得。但也绝不能坐以待毙。
孙冬离眼珠转了一圈,正要奋力张开嘴咬那人的手掌时,院门倏然被暴力冲开,哐当直响。
透过佛像正面被老鼠啃出的几个小洞,孙冬离隐约瞧见进来几个黑衣人。他们都手持刀剑,身形矫健,四处翻找搜寻,把她布置的床榻和桢哥的临时书案都弄得乱七八糟。她花了好些银子买的被褥被他们捅得稀烂,桢哥那些贵重的书被甩在地上,任他们随意踩踏,有的书页飞散,落入她刚点好的火堆中,顷刻化为灰烬。
孙冬离两眼瞪大如铜铃,恨不得立刻飞出去踹飞那群黑衣人,怎奈何仍旧被身后人禁锢着,难以动弹。
洞内狭小,原本孙冬离的后背就紧贴着身后人,这一怒之下想要挣脱扭动,没得挣脱,反而触得她后背的伤愈发痛起来。孙冬离痛得忍不住大声吸气,身后人立马连她的鼻子都捂住了。
还好前面搜查的黑衣人没注意到那加重的呼吸声。片刻后,身后人的手往下挪了一点,让孙冬离得以重新呼吸。差一点,她就要背过气去了。
此刻,她分不清身后人和那群黑衣人究竟哪方是好的,甚至说,两方都不是什么好人。眼下最稳妥的办法就是继续等待,看清局势后再行动。
她不会主动伤人,但不确定他们两方是否会伤害她。看起来那群黑衣人搜寻的正是她身后之人,若她打草惊蛇,首先身后人第一个不放过她。若他实力不济,被黑衣人捕获,说不定临死之前会拉她垫背。若他实力强劲,真能以一抵十,他更会找她秋后算账。
若黑衣人是好的,捕获他后,出手阻止他杀她,能否阻止成功也是件不确定的事。若黑衣人不是好的,她更是逃不脱。
所以不管怎么着,此时发出声响,惊动黑衣人,都不是明智之举。
“去,记下来,上报给金吾卫。”一个似乎是这群黑衣人头领的人吩咐道。
另一个矮小的黑衣人有些犹豫:“首领,不必上报了吧……这破庙这样子,估计是乞丐在住,也怪可怜的。上头发文只说肃清坊市,不让乞丐在城内乞讨不就行了。人家都躲到这破庙来了,很守规矩,何必赶尽杀绝。”
黑衣人首领飞过去一记眼刀,“你懂什么。这规矩是二十多年前陛下还是摄政王的时候就定下的,为的是防止敌国奸细藏匿伤人。近些年因战事已歇,松懈了。如今怕是战事又将起,晋王殿下特令加紧城防。你还不清理仔细些,若是真藏匿了敌国奸细,闹出事来,你有几个脑袋担责?”
被训斥一通的矮小黑衣人恍然大悟,连连称是。
黑衣人们又搜查了一通,依旧无果,便提刀离去。
走了一波人,危险似乎少了一分,但此刻孙冬离比之先前更为心慌。
敌国奸细?
她身后之人,不会正是,敌国奸细吧……
想到这种可能,孙冬离内心立即喝令自己冷静。越是心慌,越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可呼吸间的起伏,还是控制不住地变大了些。
“冷?”身后人察觉到孙冬离那细微的变化,故意凑近她的耳朵问。语调上扬,颇有些戏谑的味道。
身后人放下捂嘴的手,“他们已经走了”,孙冬离立即冷声提醒道。
那人才讪讪地跳出破洞,背过身去。
孙冬离垂着头系好散乱的外衣。方才那人拽她时,她将将把外衣套上,衣带都没系好。后来扯她进洞,她扭动挣脱,一连下来外衣早已脱落,只得一件心衣挂在脖子上,后背全然裸露。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那人不说,她不说,便无事。
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防范那人。
方才他还在洞里时,她瞥见他长靴里藏了一柄极小的匕首,她想趁他不注意顺过来。可惜他很是警觉,仅仅是呼吸声大了些,他都能立刻察觉并处理掉这个小状况,所以她放弃了顺匕首的想法。
他身上仅有极微弱的血腥味,藏在华丽暖香之下,不贴近仔细闻都没法发现。可见他只受了很小的伤,十分体力存了九分,若他硬要杀她,她是不敌的。看来最好智取,不要激怒他,让他如来时般自然离去。
角落里有几块佛像碎片,还算尖锐,孙冬离悄然拾起藏在袖内,以备不时之需。此时她有些懊悔,怎么不学旁人梳个发髻戴两支簪子,这样便能有簪子做防身武器了。可恨她太懒怠,喜欢拉条带子绑个马尾或者团子头就了事。
后悔也来不及,孙冬离瞟了眼那人,他还挺规矩,手背在身后,在火堆旁站得挺拔,像是个军户。可军户哪需要这般逃窜,还要躲进荒庙。
捏紧了衣袖,孙冬离从须弥座上跳下来,那人闻声也转过身来。
“竟是你?”那人眼睛弯起,火光映进眼帘,宛若一杯温热的琥珀色春醪。
怎么?他认得她?可她不记得见过他。他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她想若她见过,哪怕只一次,她也不会忘记的。她坚信她记性很好。那他是在套近乎?为了让她放松警惕?
她不愿把人往坏处想,可防备之心不可无。
当孙冬离在脑海中搜寻,反复确认,发现的确没见过此人时,那人向她走近。眼睫低垂,如鸦羽倾覆,遮住了眼中万千华光,“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子?貌美的小娘子,怎么不懂得爱惜自己?”
孙冬离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满是伤口的手,心里咯噔一跳。
有人注意到了她手上的伤口,不是桢哥,不是素馨,是一个深夜躲进荒庙,疑似是敌国奸细的陌生男子。
她心里很不是滋味,但眼下不是思索自身感受的时刻。
“他们已走远,我想你该离开了。”孙冬离盯着他的眼睛,正色道。
刚说完,她便觉着不好。她要更温和委婉一些,别惹他动怒,遂又放软了声音补道:“方才听他们所说,怕是要带金吾卫过来驱人。你赶紧趁现在离开,天亮了就更不好走了。”
那人又弯了眼,从怀里掏出一个精美的琉璃瓶,“这个可去疤痕。清水芙蓉的脸,可不能配一双疤痕累累的手。”
孙冬离看着手中的琉璃瓶,抬头望向那人离去的方向。天幕转成灰色,及黎明还有大半个时辰,月光暗淡如酒,落到颓败的墙垣和碎裂的瓦片上,更显寂寥。
她是不是疑心病太重,把人想得太坏了?即便他真是敌国奸细,到底也没伤她分毫,还赠她一瓶祛疤的膏药。
膏药?
孙冬离用手指挖了一小块那人给的膏药,放在老鼠爱出没的墙角,又捡来一点之前吃剩下的炊饼残渣放在旁边引老鼠出来。
——
收拾好那群黑衣人弄乱的被褥、书籍,庙内唯一温暖的火堆也完成了它的使命,变成一团灰白粉末和漆黑木块,升起最后一缕白烟。天空已翻鱼白肚。
周维桢还没回来。孙冬离跟药童承诺过最迟天明便回药铺,等不了了。她寻来纸笔给周维桢留下话,她在药铺,叫他不必担心,若有急需可去药铺找她。
将信笺夹在桢哥最常看的那册书中,露出一角,让信笺显眼些。孙冬离又回头看了一眼她布置在墙角的试验。
炊饼渣已经没了,那一小团膏药也舍了些,没见着老鼠的尸体。
看来确实是她多想了。摩挲着袖中的琉璃瓶,孙冬离摊开另一只手细看。
鲜红暗红的新伤和疤痕遍布手掌和指节,指甲边缘崎岖不平,指尖老茧堆叠,像山林怪石。指根处新长了几个乳白色水泡,其中一两个破得像枯井。这时才感觉到手是痛的,尽管细微,但也挠人。许是被后背更剧烈的疼痛压制了,才一直没察觉到手的痛。
这样的手,确实和清水芙蓉的脸不相称。
可她并没有芙蓉面。她和秋水一同长大,秋水自幼便被乡邻们夸是美人坯子,长至十三四岁,家里门槛便被媒人踏破了好几番,村中没有儿郎没给秋水送过花,及至如今,貌美的盛名更是传遍整个南浦县。
每当她和秋水走在一处,乡邻们埋头插秧也要扭着身子瞧秋水一眼,然后呲着大牙笑,夸两句大雁落了、鱼儿沉了。及至她,只夸又长高了、又壮实了,说再等等,女大十八变,过两年便会好看些。
对于容貌,她心里一直有数。所以那人要么因天黑没看清,要么故意用好话诓骗她。
至于为什么要诓骗她,登徒子说胡话还要理由吗?反正不管怎样,一瓶看着就价格不菲的祛疤膏药还是落到了她手上。
可现在涂了无用,在她进城前,还得继续做搬货的活计,旧伤疤好了又会添新的,她用了简直是浪费。
不如先拿给药铺的医师看看,是用哪些药材制成的,多复刻几份,也好叫素馨甚至更多人不受疤痕的困扰。
不过那药铺的老板不是个实诚人,恐怕会独吞掉这药膏,再找个借口说研制不出。得找个可靠的医师。
——
孙冬离紧赶慢赶,在天明之前回到了药铺。
素馨睡得不太安稳,面色潮红,汗湿了鬓发,嘴里也一直呜咽着梦话。她凑近了去听,是“阿娘救我”“爹爹别走”等字眼。素馨眼角沁出了泪花,孙冬离也垂下眼眸,心像坠入冰河,湿答答的,沉闷闷。
换了几次冰水给素馨降温,潮红才渐渐褪去,月亮也攀上了枝头。素馨慢慢睁开了眼,声音沙哑地嘟囔要喝水,孙冬离欣喜地扶她半坐起,小口小口喂她温水。
看素馨脱离了危险,孙冬离又想起整整一天了桢哥都没来药铺找她,有些异常,得回去看看。托了药童暂时照看素馨,她又跑回了荒庙。
可荒庙里的一切还如她早晨离开时那般,夹在书里的信笺也没有动过。
孙冬离顿觉不妙。沿路问村民昨夜和今日有没有见过一个白净清秀的书生,约七尺高,瘦瘦的,穿着青色衣衫,眉心有一颗红痣。
村民们都说没见过。快走到正街,一个早点铺的老板娘才说,她昨夜起夜上茅厕,隐约见过这样一个郎君。还以为是睡迷糊了,竟见到了观音坐下的仙童。
孙冬离又问可还记得他往哪里走,老板娘不解道,这儿除了往城门大街走,还能往哪儿走?
孙冬离更没头绪了。桢哥又没有路引,进不了城,往城门大街能走哪儿去?没法,只得又一家一家问城门大街两旁的店铺,依旧没人见过他。
迷茫之际,见远处走来一个眼熟的郎君。孙冬离想起,是那日告诉她会试要延迟的郎君。那郎君也瞧见了她,愣了一瞬,随即脸红了起来,眼神闪躲。片刻后像下定了什么决心,挺直了腰背,抿着唇,踱步过来。
“多日不见……娘子可……可安好?”刚说了一句,那郎君脸又涨红了,清咳了一声,才又大胆问道:“某见娘子神色不安,可是碰到了什么难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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