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英石

　　现在，约翰??格林船长非常后悔接下前往中国的贸易任务。
　　格林船长是一位典型的爱尔兰裔美国人，祖上因宗教迫害而逃离至美洲，爱尔兰人血脉中浸润的海水让他们成为水手世家，但水手的生活极其放荡和艰苦，至格林船长这代时，家族里只有他一人从事航海事业，或是几代人的怨念亦或是祖上显灵，格林船长遇上了好机遇。
　　1775年，美国独立战争打响。
　　格林所在的船队加入美法联合海军，在切萨皮克湾海战中表现优异，战后，格林船长被授予海军上校军衔。
　　然而美利坚合众国独立的喜悦还未感染至每一位战后幸存者，殖民者因战败而恼羞成怒的报复便如海啸般扑面而来，英国封锁了北美的海上贸易，西班牙趁乱控制密西西比河水道，所有产业陷入停滞，北美十三州前景黑暗。
　　就在这时，曾参与签署了《独立宣言》的商人莫里斯站了出来，他是一位擅长编制黄金般闪闪发光梦境的商人，他能言善道，翻出了马可波罗攥写的中国传记和亚当斯密赞美远东神秘帝国富饶的言论作为依据，在联邦会议上向各大监督官们倡议：
　　“各位先生们，我们必须抛弃旧有的一切，欧洲殖民掠夺者是一条贪婪阴险的毒蛇，他们没能在战场上打败我们，想用阴险的经济战让新生的美利坚合众国胎死腹中。我们不能止步于此，束手待毙，我们必须开辟一条全新的道路，在遥远的东方，那里有世界上最富饶的土地，有数不尽的金矿，有不惧毒蛇的伟大帝国。现在，只要二十万美元，我们伟大的航行就将开启，他将如哥布伦的环球壮举，被载入史册，引发新的新大陆热潮。”
　　“先生们女士们，为了我们新生的，自由的，民主的美利坚共和联邦，请大家给钱吧！”
　　这场成功的演讲为莫里斯攒足了二十万余美金，这是一笔巨款，足以燃起所有的雄心壮志，他当即将一艘退役军舰改造为商船，邀请格林船长为这场史无前例的中美贸易航行掌舵，格林船长也被他慷慨的演讲所打动，不胜荣幸。
　　1784年2月22号，总统华盛顿生日，这艘承载无数希望的“中国皇后”号起航。
　　与之航行的贸易经理福山茂是一位日裔混血美国人，他身材圆润，有着日本人独特圆型脸蛋和憨厚的鼻子，他每天都穿着合身的燕尾服，带着白手套，活像一位欧洲贵族，这让祖上逃离欧洲的格林船长格外厌恶，但福山茂从不掩饰自己的亚洲血统，并以祖上曾为倭寇为荣。
　　作为莫里斯的代理经理，福山茂有如莫里斯一般爱夸夸其谈画饼充饥的能力，他对航海知识一窍不通，但他告诉格林船长：“海上的事情你决定，但是只要有关陆地上的事情必须听我的，没有人比我更懂东方人的交流艺术。”
　　起初格林船长不以为然，他们横穿大西洋，并行于欧洲大陆边，绕过好望角的狂风巨浪，登临爪哇岛路标，在马六甲海峡间欢呼，在远洋航行的三个多月时间里，他们远离人世间与海洋为伴，每日计算着剩余的淡水和蔬菜，在狂风暴雨时祈祷神明，无时无刻不眺望大陆，曾多次在航海途中看到海市蜃楼，又期望落空，他们无一不在等待着航线的终点。
　　终于，广城的港湾接近，他们即将踏入稳重的大陆之上，不少水手已经开始猜测在这富饶神秘的东方土地是何种模样，他们已准备在陆地上消遣票姬，开瓶歌唱庆祝，然而就在这时，广城以保商手续问题拒绝了格林船长登陆请求。
　　这是一个猝不及防，决裂而残酷，足以让四十余位年轻力壮水手小伙们心碎的拒绝，格林船长多次请求写信，对方都无动于衷。
　　就在这时，在船上吐一路的福山茂站了出来。几个月航行的风吹日晒早已把他贴身的燕尾服折磨得破烂不堪，但他坚持每日熨烫，以保持他老欧洲贵族式的优雅，他挥舞他发黄起球的白手套告诉格林船长：“你不懂陆地，不懂商人，更不懂中国人，现在，是听我的时候了。”
　　福山茂联系了广城的天主教会，尽管他从不信教，但并不妨碍他使用“东方人交流的艺术”，他通过教会的搭桥，转交给十三行一笔巨款，并上下贿赂广城的督察，这其中充满格林船长看不懂的操作手段，例如一位海关监督写信咨询有关西洋钟表的内容，福山茂将钟表装在送检毛皮的箱子里送了过去，“中国皇后”号滞留在船港十几日，从未有中国人上船，但却被以检修费的理由收取了上千两白银……
　　最终在福山茂不懈的努力下，“中国皇后”号总算被允许进港。
　　但临门一脚又出了意外，格林船长发现“中国皇后”号被广城登记为英国船，他愤怒的表示：“这是我们美利坚的船，为什么要登记在英国名下？这是羞辱！”
　　前来接待的徐琀谦对此不耐烦：“你们美国船需要重新上报登记，麻烦的要死。”
　　“是老朽的问题。”一同赶来的潘启官作揖道歉，并提出一个看似弥补的方案，“广城以前从来没有美利坚国的船，需要入册上报，如果大人不介意，可以再等三十余日上报朝廷，然后再缴纳300两登记费就可以了。”
　　格林船长噤声，不再纠结尊严问题。
　　此后每一项关卡都在重复以上的情况，艰苦卓绝的远航旅途没能摧毁船长的意志，东方人充满艺术的拦截手段却让他筋疲力尽。他开始后悔接下这项表面光鲜亮丽的任务，并由衷对这个福山茂这个日本血统却精神欧洲人的美国人杂种感到由衷的敬畏。
　　进港十余日，福山茂已经与十三行的人开始交易货物谈判价格，格林船长长舒一口打算好好放松一阵。但这时，福山茂抓住格林船长，并表示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船长大人，还有一件事情只有你能做。”
　　格林船长感到头痛：“福山先生，您说过，陆地上的事情都听您的，这东方的艺术我是学不来了，您就放过我吧。”
　　福山茂摇起他的白手套：“”这是只有您才能做到事情，为了新生的美利坚，贸易这点钱是远远不够的。”
　　格林船长不理解：“那还能怎么赚钱？”
　　福山茂笑起来，圆脸上的皱纹像菊花般展开：“或许在航行途中，您应该听说过“瓒光王宝藏“的故事。”
　　作为经验老道的老水手，格林船长自然听过这个传闻，但他不置可否摇头：“海上的传说多了去了，如果每个都当真了，那我们也不必费这么大劲搞贸易了。”
　　“这次一定是真的！”福山茂肯定道，“正如我所说，我不懂航海，但是我懂东方人，卷款跑路，半路丧命，沉金海底，太严谨了，太完美的故事了！”
　　福山茂赞叹，随即压低声音：“最重要的是，中国的官员们也打算私底下去捞钱，这可以肯定百分之百真实了，我从十三行那里打听的消息，他们打算出资寻找去探险的船队，有中国人带路，机不可失啊。”
　　“而且格林大人。”福山茂挤眉弄眼道，“这是我私底下捞来的活，赚的钱算是船队的额外收入，我保证，我可以给您，您的船员，莫里斯议员，都满意的收益分红方案。”
　　在这几日与中国人筋疲力竭的交流中，格林船长对福山茂的手段已五体投地，很是信任，但他仍有不理解的地方：“为什么中国人也对宝藏感兴趣？他们为什么会选择和我们一起去捞宝藏。”
　　福山茂并不私藏，他分享了从十三行打听的消息：“钱不会嫌多的，中国人也是一样。”
　　“不过据十三行的潘启官大人说，这其中似乎有很复杂权势争夺，简单来说，他们那位广城总督那谚成大人，他在之前招安海盗花了很多钱，现在新上任的巡抚孙玉庭针对他，拿这件事情在中国皇帝面前大作文章，为了堵上当初招安海盗的窟窿，那谚成大人非常需要钱，但他又不能用官方的船，不然就会被孙玉庭大人发现，再次身陷泥潭。”
　　“所以那谚成大人思来想去，只有我们，一艘登记在英国名下但实际并不在册的美国船，才有能力为他去千里之外寻找宝藏而不被发现。”
　　格林船长思考了下：“我得制定下航海计划，船员们都下船休息了，我不可能全叫他们回来，中国人那边能给我几位水手？”
　　福山茂回答：“大概十余来人，来自三个地方。一部分来自那谚成总督手下，其中有曾经当过海盗的水师提督徐琀海大人，他会带领十余位中国水师兵帮助你。还有一部分是来自十三以及教会推荐的商人和教徒。其中有位叫伍坞的男孩，你要要多加关照，他在十三行和教会乃至中国官方那里都能说上点话，有搞不定的事情可以直接找他。对了，此外还有两位女孩也会随行。”
　　格林船长诧异，随即他猜测，这或许是哪位大人带来的情人，当即反对：“女人？女人怎么来船上？这是一次冒险不是度假旅游，麻烦让他们回去。”
　　“不不不，这绝对不行。”福山茂连忙摇头。作为曾经倭寇家族出身的后代，他非常了解天后娘娘的传说故事以及澹家神女在沿海百姓中的地位，“在中国传说故事中，水神是一位天妃娘娘，她会护佑每一位海上出行的水手。这两位姑娘正是水神在人间的化身。如果不让她们上船，其他中国人很难安心。”
　　格林嘲笑道：“真可笑，中国的水神居然是女人。”
　　“这不很正常吗？”福山茂随意举例，“在日本，水神罔象是女人，希腊的水神忒提丝是女人，还有北欧有海□□神。船长先生，水神是女人，这很常见。”
　　格林对这些神话故事没什么兴趣，他只在乎海上的航行：“那么我们的寻宝船队什么时候出发？”
　　“能多快有多快，除了我们，海盗们也盯上了这些宝藏。”
　　格林船长满口允诺，但不久他便发现，自己又做出了错误的决定，这次航行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
　　瓒光王的宝藏位于交趾与琼岛之间的月亮湾，时值九月，风浪无常，而月亮湾暗礁无数，他手中仅有一张粗糙的地方志地图，再加之海盗横行，在此处航行无异于黑夜潜行。
　　格林船长回忆他的前半生，他怀疑他的先祖在落地美洲土地上时必然沾染了印第安人的诅咒，以至于他落到这种左右为难的境界，他决定告知福山茂，自己无法接下这个任务，拯救美利坚的重任另请高明。
　　但福山茂更快一步，他将要跟随“中国皇后”号寻宝的中国水手们请了上来，并带着代表们直接杀到舰桥上，先斩后奏，直接来到格林船长面前：
　　“您别谦虚，大家已经决定好了，格林船长，由您带领我们寻找宝藏。这几位便是您来自中国的助手，十三行和广城都督提供的物资已经搬上船了，具体的适宜你可以和他们商量。”
　　为首的正是徐琀海，他穿着护甲衣握着腰间大刀满脸不屑，他一点都不想重回这穷苦的大海，但那谚成总督是他金银细软的保护伞，他再不情不愿也得为自己的富贵锦绣前程卖命。
　　在一边的范若翰神父极其嫌弃的握着十字架小声祈祷，他对异端泛滥的美国人颇有偏见，若不是广城教会出资投资这场探险，他说什么都不会和这群乡巴佬在一艘船上。
　　格林船长看着徐琀海肥胖如猪的身形和神神叨叨画十字祈祷的神父，绝望闭眼：“难道就没有什么靠谱的人吗？”
　　“当然有！。”伍坞从从徐钳海硕大身形背后窜出来，他操着流畅又别扭的英文向格林船长许诺：“您不用担心，为了这次航行，我们特地请来了海上的神女，天妃娘娘的女儿们，她们在这带水域经验丰富，从未出过事故。”
　　言罢，伍坞将石英海砂推到格林船长面前，格林船长看着两位身形小巧的黄毛丫头，再次眼前一黑：“我们船上不搞巫术，福山茂先生，让她们哪儿来哪儿去吧。”
　　石英在陆上晕了几天，好不容易来到船上，顿时神清气爽，心情舒畅，听到格林船长拒绝的话也没生气着急，她自信满满叉腰让伍坞帮忙翻译自己的话：“船长大人，别着急拒绝我们，请您相信我们，我们从出生就在海域生活，没有人比我更懂大海！”
　　福山茂爱极了这种张口瞎编的话术，也跟着趁热打铁：“有当地人带路，肯定没有问题的，再加上格林船长您，独立战争中的美国英雄，我们一定能打败海盗，找到宝藏的！”
　　被带上高帽的格林船长在福山茂和石英一通天花乱坠的说辞下，叹气摇头，而众人已围在地图边，画好航线定好锚点就差开香槟庆祝。
　　“放心。”福山茂垫着脚搂着生无可恋的格林船长许诺，“真有什么问题，莫里斯议员也会给我们开脱的，中国有句话很有对，叫“舍不得孩子套不住了狼”。资本世界就是这样，只有风险越高，回报才会越高。只有敢于投资最危险的商人才能赚到最多的美元。”
　　一时间众生各像，格林船长叹息，徐琀海冷哼不屑，海砂漠不关心，伍坞积极和福山茂相互吹捧。而石英则好奇打量这艘大船。
　　舰桥上视线一览无遗，可以直接观赏到大船的甲板，忙绿工作的水手，大批帆布掩盖的物资，以及装在船侧的大炮。
　　石英上上下下打量起操作室内的布景，舵手边的桌台上放着大批文件，角落里摆着空酒瓶，旁边摆着一个球型的东西，上面画着支离破碎地图，石英觉得眼熟，细细观察起来，突然发现，这球上的图像与十三行奇珍馆照壁上的图一模一样。
　　“这叫地球仪。”伍坞和福山茂吹捧半天，脚底都要飘起来，看到石英满脸求知欲，不由飘飘然过起好为人师的瘾。
　　“地球仪？”
　　“这是世界地图。”伍坞含糊回答，他也不是很清楚，“就是把世界上所有的地方都画就去。”
　　“这块海棠叶一样的地方就是广城吗？”
　　“不不不，这里是整个中国！”
　　“整个中国？那广城在哪里？”
　　“额……应该是这个点吧。”
　　“这么一个点就是广城？那江头在哪儿？妈祖庙？石江船队呢？”
　　“这些太小了，在世界地图上看不见的。”
　　“那这些空白的地方呢？”
　　“是海洋吧。”伍坞凭着感觉随手指着，他惯擅长在分明搞不清的地方，装作很懂的样子。
　　幸而，就在伍坞企图胡编乱造搪塞过去的时候，做完心理复健的格林船长帮坞伍救了场子：
　　“这是泉州港口，这里才是广城港口。”格林船长为两个孩子解释。
　　石英问：“然后呢？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格林船长指着地球仪上的广城开始画起航线说：“从泉州港口开始，下南洋一路航行，这是菲律宾，马来群岛，驶入马六甲海峡，这是印度半岛，那些总督府门口的印度门卫就是从这儿来的。死英国佬在这里赚了好大一笔钱。好吧，我们继续前行，这里是红海，就是你们中国传说中郑和下西洋的路线。
　　“然后沿着支离破碎的海岸，途径索马里，绕过好望角，环绕一整块非洲大陆，到达地中海，这里就是西欧，你看这块地是葡萄牙，马可波罗的故乡。这里是英吉利海峡，旁边这块大岛就是不列颠，蠢货英国佬的地盘。
　　“继续往西，横穿大西洋，看到了吗？这块大陆就是美洲，一块广饶的土地，我的祖国，自由的美利坚合众国，“、’中国皇后号‘就是由此行驶。这里是太平洋，回来就是中国了。”
　　石英有点震惊：“地面是圆的，像一颗珍珠一样。绕一圈就能回到原地？”
　　格林船长不由骄傲自豪道：“对，两百多年前，哥伦布船队就完成了绕地航行。我们水手是世界上第一个完成环球壮举的生物！”
　　石英听呆了。她一直生活生存的海洋，她以为自己足以掌握海洋的全部，但她好像从未有过任何了解。
　　她不由继问道:
　　“这到底是什么？”
　　“世界，这是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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