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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傅渊渟那句“究竟要持续到何时”在车厢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一种不依不饶的穿透力,试图掘开林郁离试图深埋的过往。
她没有立刻回答。
车厢内琉璃灯盏的光晕柔和,却照不透她眼底瞬间翻涌又急速褪去的波澜。
她忽然觉得很累,不是查账的疲惫,而是那种背负着秘密、行走在悬崖边缘,却还要面对故人灼灼目光的累。
恍惚间,刺骨的莲池冰水、少年苍白的脸、挣扎时抓住她衣袖的冰冷触感……
以及后来,某个午后,一树葳蕤的白花下,那个眉眼疏朗的少年,为她吹奏的一曲清越笛音。
风吹落花瓣,沾了他满身,他仰起脸,对她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清浅的笑容,那双总是沉寂的眸子里,第一次有了光。
然后,他会轻轻唤她……
“绿卿。”
那两个字,带着白花的清芬和笛音的微颤,几乎要冲破时光的壁垒,在她耳边再次响起。
但那些回忆终究太过苍白而遥远,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琉璃。
如今真正回响着的,只剩下林公玉当年冰冷而不容置疑的声音:
“林郁离!你是常平王府的‘世子’!你的身份,是林家满门的性命!与一个傅家来历不明的庶子交往过密,你是想害死他,还是想害死我们全家?!你若再敢私下见他,为父不介意让傅家‘意外’少一个无足轻重的子嗣!”
前朝宠妃临死前留下的血咒,世人只知后半句“此族所建之功,至二代而斩”,却不知前半句,是落在当时执行屠宫命令的林公玉头上的——“此身所流之血,凡男子继承者,必不得善终”。
天阑帝之所以如此“厚待”林家,一半是袍泽之情,另一半,何尝不是因为这把悬在头顶的诅咒之剑:他需要看到林家后继有人,需要看到诅咒在林家男丁身上并未应验,才能稍稍安抚他自己对那“二代而亡”预言的恐惧。
因此,“林郁离”的存在,本身就是献给皇权、安抚帝王心的一块遮羞布,一道护身符。
而傅渊渟,如今是天阑帝眼前的红人,是搅动风云的新贵。
从他出现在朝堂,到兵部门前的冷箭,再到二人被强行捆绑查案……林郁离已分不清哪些是机缘,哪些是算计。
她赌不起,也不敢赌。
万般思绪在她心底淡淡地流过,没有激起任何涟漪,只留下一种空茫的、早已习惯的钝痛。
她没有流露出分毫异样,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一丝波动。
只是搭在膝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紧,又缓缓松开。
然后,她抬起眼,看向傅渊渟,唇角甚至牵起一个极淡、极生疏的弧度。
“没有为何。”她开口,声音平稳得近乎残忍,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常平王府的世子,与傅大人,本就不该有太多交集。以前是,现在更是。”
她甚至没有去反驳他关于“装作不识”的指控。
“至于陛下委派查案,”她偏过头,看向窗外流动的夜色,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模糊而遥远,“不过是恰逢其会。公事公办,案结之后,你我自然桥归桥,路归路。
傅大人又何必执着于一段无关紧要、且并不愉快的旧事?”
傅渊渟静静地听着,脸上最后一丝波澜也归于沉寂。
他看着她那无懈可击的平静,看着她眼中那片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
以及那漠然之下,被他捕捉到的、一丝未能藏尽的、如轻烟般缭绕的苦涩。
他试图从那片平静中找到更多伪装的痕迹,一丝一毫因为被提及往事而产生的愠怒或窘迫。
但是没有。
除了那点微不足道,几乎让他以为是错觉的苦涩,什么都没有。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他极少笑。至少,在林郁离的记忆里,无论是八年前那个沉默隐忍的少年,还是如今这位深沉难测的臣子,他都极少展露笑颜。
而此刻这个笑,像雪落在荒原上,无声,却带着淹没一切的凉意。
这笑声,比任何质问和愤怒,都更让林郁离难以招架。
笑声止歇,车厢内陷入一片令人心慌的死寂。
最终,他还是开了口。
“你可以用身份、时势、皇权……用所有这些东西搪塞我。”他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剥离出来,“你可以说我们不该有交集,可以说桥归桥路归路……”
他的目光锁着她,不容她逃避。
“但你说‘无关紧要’,说‘并不愉快’……”他重复着她的话,眼底最后一点微光也快寂灭了,只剩下一种近乎纯粹的黑,“我不信。”
他的声音轻了下去,一字一句间,却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力度。
“我不相信……这是你的心。”
车厢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比之前更加令人窒息。
这一次,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林郁离微微垂眸,避开他那如有实质的目光。
那目光灼烧着她的皮肤,也拷问着她的内心。
她的心?
她还有资格谈自己的心吗?
从她穿上这身男装,成为“林郁离”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便早已与遵循本心无缘了。
马车内的死寂,被车外骤然鼎沸的喧嚣所打破。
醉仙楼那灼灼耀眼的灯火,透过车帘缝隙,明灭不定地映在两人神色各异的脸上。
车夫刚勒停马匹,还未及动作,傅渊渟已猛地抬手,“唰”地一声掀开车帘,径自跳下车去。
他立在车旁,深绀色的官袍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侧脸线条紧绷,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意。
车夫看看傅渊渟那难看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的脸色,又小心翼翼地向车内探看,只见自家世子爷面色亦是一片沉郁。
他不由地缩了缩脖子,脸上露出一个混合着担忧与八卦的、“您这是把傅大人怎么着了”的复杂表情。
林郁离没好气地白了车夫一眼,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份莫名的滞涩,这才慢吞吞地下了车。
她刻意与傅渊渟拉开几步距离,仿佛只是恰巧同路而至。
两人一前一后,刚踏上醉仙楼门前那光可鉴人的台阶,还未等她调整好脸上那副惯常的风流面具,一道靓丽的桃红色身影便如同蝴蝶般翩跹而至,声音娇脆:“世子爷!您可算来了,姐妹们可都盼着呢!”
来人是环莺,绣芸手下机灵可靠的姑娘之一。
林郁离顺势展臂,极其自然地将迎上来的环莺揽入怀中,指尖看似轻佻地拂过她鬓边新换的耳坠,凑近她耳畔,声音压低,带着亲昵的调笑:“新换的耳坠子?南珠的,衬你。”
环莺顺势依偎在她怀里,借着这耳鬓厮磨的姿势,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急速低语:“那几位大人又来了,在里三间的‘停云阁’呢,酒已过三巡,却一直无人出入。”
林郁离眸光微闪,面上笑容不变,微微颔首表示知晓。
随即,她像是刚听到什么,声音陡然扬起,带着几分戏谑:“你说什么?你问我这位是谁?”
她揽着环莺的肩,将她半推半就地带到傅渊渟面前,笑容灿烂地介绍:“来来来,环莺,给你引见一下,这位可是当今圣上跟前的红人,翰林学士傅渊渟傅大人!傅大人可是稀客,你可得替本世子好生招待,莫要怠慢了!”
环莺闻言,抬眼看向傅渊渟,只见他身姿挺拔,面容俊美,虽然冷峻,却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风仪。不由地面泛红霞,眼波流转间带上了真实的羞意与倾慕,盈盈一礼:“奴婢环莺,见过傅大人。”
傅渊渟的脸色却依旧沉凝,目光甚至未曾在那娇俏的女子身上停留,只是冷冷地落在林郁离那张笑得没心没肺的脸上,眸色深沉。
林郁离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仿佛来此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心中那股因马车内交锋而起的莫名的烦躁更甚。
她朝他挤了挤眼睛,嘴角扯动,做了一个“开心点,别绷着”的暗示表情,无声地提醒他:这里可是醉仙楼,你我现在是来“寻欢作乐”的!
就在林郁离以为他会继续冷脸相对时,傅渊渟的唇角忽然缓缓勾起。
那一笑,如同冰封的湖面骤然被春风拂开,漾起粼粼波光;又似幽深的古潭投入月影,清辉流转,潋滟生姿。
原本冷硬的线条瞬间柔和,眉眼舒展开来,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俊美与风华,仿佛周遭所有的灯火辉煌,都在这一笑之下黯然失色。
林郁离猝不及防,看着他那张瞬间被点亮的脸庞,呼吸猛地一滞,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竟愣在了原地,连脸上那刻意营造的笑容都忘了维持。
傅渊渟却已不再看她,转而对着面前有些看呆了的环莺,语气温和了几分,虽仍带着疏离,却已不似方才冰冷:“有劳姑娘引路。”说罢便将环莺松松揽入怀中。
回过神来不再看他,一入醉仙楼,林郁离便如鱼得水。
她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无可挑剔的、略显张扬的笑容,娴熟地穿梭在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之间。
时而与某位眼熟的勋贵击掌互饮,时而停下来与某位官员寒暄两句朝中趣闻。
眼波流转,顾盼生辉,举手投足间皆是世家子弟的风流不羁。
杯盏交换,笑语喧哗,她仿佛完全沉浸在这片温柔富贵乡里,将那个在大理寺冷硬厅堂中蹙眉查账的世子形象彻底抛却。
傅渊渟揽着环莺,不近不远地跟在她身后。
他并未过多言语,只是不时垂首,就着环莺递到唇边的酒杯浅酌一两口,姿态算不上热络,却也勉强融入了这靡靡之氛。
他的目光,却始终若有似无地锁在前方那个玉青色的身影上。
灯影琉璃,光华流转。他看着她在人群中谈笑风生,那张清俊得过分的脸上因酒意漫上浅浅红晕,如同白玉染胭脂,竟在原本的英气中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柔美。
那双丹凤眼弯起时,仿佛盛满了这醉仙楼所有的春光,明亮得灼人。
这便是名冠京华、深受帝宠的常平王世子林郁离,一个仿佛生来就该被锦绣簇拥、在繁华中徜徉的少年郎。
一个……能将虚情假意演得如此浑然天成的人。
傅渊渟握着酒杯的指节,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
林郁离看似随步乱走,不着痕迹,却已绕着核心区域转了小半圈,怀中也“顺”来了一瓶不知从哪个席面上摸来的、尚未开封的佳酿。
她估算着距离,眼神已然带上七八分恰到好处的迷离,脚步开始虚浮,身形摇摇晃晃,朝着“停云阁”的方向歪斜过去。
傅渊渟见她步履蹒跚,似要摔倒,几乎是下意识地松开了环莺,上前一步欲伸手搀扶。
然而,林郁离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她臂膀的瞬间,腰肢极其柔软地一扭,堪堪避开了他的触碰。
那闪避的动作快如鬼魅,若非她脸上依旧挂着醉醺醺的笑容,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也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她借着那“踉跄”的势头,脚步一滑,整个人的重量便“失控”地撞向了“停云阁”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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