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卿书

　　祭祀大典的香火余味还萦绕在衣间，黎绾卿踏入黎府正厅，便被眼前的景象攫住脚步——二哥黎砚松被按在梁柱旁，脊背满是鞭痕，大舅舅手持马鞭怒目训诫，鞭梢落下的脆响震得人耳膜发紧。几位兄长姐姐垂手立在两侧，神色或忧或愧，主位上的祖父捻着佛珠，沉眸不语，周身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

　　黎绾卿快步走到大姐黎书澜身边，蹙眉轻声问：“大姐，这是怎么回事？大伯父为何对二哥动这么大的气？”

　　黎书澜叹了口气，声音带着难掩的窘迫：“二哥又去赌坊了，这次欠的债，可不是小数目。”

　　“又是这样。”黎绾卿无奈扶额，二哥闯祸的本事向来超出预期。她早已听闻这笔债的数额，竟是全家上下一年的俸禄总和，不由得心头一沉。

　　主位上的祖父终于开口，语气沉沉：“我们这些粗老爷们苦点累点倒无妨，可你小妹自幼体弱，常年要靠汤药吊着，府中其他女眷的用度也省不得。往后一段时日，府里只能拮据些了。”

　　“祖父，”黎绾卿上前一步，轻声道，“我如今体质已经好了许多，汤药早就停了，不必再为我破费。只是家中大小事务都离不得银子，这笔债确实难办。”

　　其实这满室凝重皆是做给黎砚松看的——大舅舅的马鞭扬得高，落在身上却留了力道，祖父的沉郁也藏着几分刻意。果不其然，黎砚松被这阵仗吓得魂飞魄散，瘫在地上连连磕头，对着大伯父涕泪横流地忏悔：“爹！我错了！我再也不敢去赌坊了！求您饶了我这一次！”

　　黎绾卿在一旁看得忍俊不禁，嘴角憋得发颤，差点笑出声来。可瞥见主位上祖父微微摇头的眼神，像是在示意她收敛，便又硬生生把笑意咽了回去，只低头掩着唇，肩头轻轻抖动。

　　黎书澜瞧着她这模样，连忙上前拉了拉她的衣袖，借着转身的动作将她带出了主堂。一踏进黎绾卿的房间，两人再也绷不住，捂着肚子笑作一团，方才主堂里的压抑沉闷，顷刻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七日后云国铁骑再叩边关的急报，如惊雷般炸响长安。将军府练武场上，尘土飞扬，杀声震彻云霄——黎砚舟手持长枪，招式沉稳凌厉，每一击都带着破敌之势；黎砚骁、黎知叙与黎知栩兄弟三人并肩演练合击之术，少年身影矫健，刀光剑影间尽显将门锋芒，周遭精兵阵列森严，呐喊着反复操练阵型，战意凛然。

　　黎绾卿提着食盒缓步而来，青裙沾了些微尘土，却难掩眼底锐气。她将食盒置于场边石案上，扬声唤道：“哥哥们歇口气吧，炖了参汤、备了干粮，趁热垫垫肚子再练。”

　　话音刚落，黎砚舟收枪回身，枪尖划过地面带起一串火星，他抹去额角汗珠，沉声道：“绾卿来得正好，将士们正需补充气力。” 黎砚骁已大步流星奔来，抓起一块肉饼塞进嘴里，含糊笑道：“还是小妹懂我们，这参汤可比练拳提神多了！”

　　黎绾卿目光掠过场边排列的兵刃，落在一杆银枪上，眸中闪过兴味，转头看向黎砚舟：“大哥，这杆枪看着趁手，我能试试吗？”

　　黎砚舟挑眉一笑，抬手示意：“自然可以，你虽自幼流落，却也承了将门血脉，正好让我们瞧瞧你的本事。”

　　黎绾卿上前握住枪杆，入手沉甸甸的却不失灵动。她足尖一点，身形旋动，银枪瞬间化作一道流光，刺、挑、劈、扫，招式连贯利落，既有女子的轻盈，又不失将门的刚劲，枪风呼啸间竟带起阵阵尘土。

　　一套枪法演练完毕，她收势立定，气息平稳，脸上不见丝毫慌乱。

　　“好！”黎砚骁率先喝彩，“小妹这枪法，比我们练得还见力道！”

　　黎砚舟望着她，眼中满是赞许，沉声道：“这枪法路数，颇有姑姑当年的风范。”

　　黎绾卿心头一动，轻声问：“大哥，母亲当年……真的如传闻中那般厉害？”

　　“何止是厉害。”黎书澈走上前，语气带着崇敬，“姑姑十二岁便随祖父上了战场，十五岁那年更是在乱军中以一挡百，亲手擒杀了敌方两名主将，是当年名震朝野的女英雄。”

　　黎砚舟叹了口气，神色沉了下来：“只可惜，后来她在一次战役中遭敌国暗算，行踪成谜，生死未卜，自那以后，便再也没有了消息。”

　　黎绾卿握着枪杆的手指微微收紧，眼底闪过一丝坚定：“母亲是英雄，我定不会辱没她的名声，更要守住她用性命守护的家国。”

　　黎绾卿收枪而立，目光灼灼地看向几位兄长：“哥哥们，我今日来不只是送饭——云国犯境，家国蒙难，我想加入此次战役。你们若点头，祖父和舅舅们那边，我自会去说服。”

　　“万万不可！”黎砚舟当即沉声道，语气毫无转圜，“你是女子，早年体弱的底子刚养好，战场绝非儿戏；再者，姑姑的结局是全家的心病，我们怎能让你重蹈覆辙？刀剑无眼，谁也不敢保证万无一失。”

　　“大哥，”黎绾卿眉峰微蹙，声音却依旧坚定，“战场凶险，你们上阵我同样心疼，舅母们得知你们奔赴前线，夜里怕是也难安睡。你们能为家国挺身而出，我为何不能？我承了将门风骨，又习得韬略武艺，绝非只能躲在府中被保护的弱女子。”

　　“说的好！”

　　一声沉朗赞许自练武场入口传来，打破了场内的僵持。众人闻声回头，只见明黄仪仗开路，皇帝萧赫身着常服，龙章凤姿，在一众文武簇拥下缓步踏入，身后紧跟着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的黎云栖，以及三位身着戎装、气势凛然的舅舅——大舅黎羽沉稳如山，二舅黎昭目光锐利，三舅黎晟英气勃发，随行的还有几位常年镇守边关的老将，皆是神色肃穆。

　　练武场上的将士们早已齐齐跪倒行礼，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赫抬手示意众人平身，目光径直落在黎绾卿身上，眸中带着显而易见的赞赏：“黎家有女，不愧是黎玥的女儿。方才一番话，有勇有谋，有骨有节，与当年你母亲年轻时，竟是一模一样。”

　　这话一出，黎家众人的神色都复杂起来。

　　黎云栖捻着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苍老的眼底闪过欣慰，却又迅速被忧虑覆盖。他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目光坚定的孙女，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十二岁便执意要随他上战场的小女儿黎玥——一样的眉眼，一样的执拗，一样的满腔热血。可正是这份热血，让黎玥最终埋骨他乡，生死未卜，成了黎家几十年都无法愈合的伤疤。

　　大舅黎羽上前一步，沉声道：“陛下谬赞。绾卿年幼，性子尚未沉稳，方才不过是一时意气之言，当不得真。”他看向黎绾卿的目光带着疼惜，“战场凶险，刀剑无眼，她母亲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我黎家怎能再让一个女儿去涉险？”

　　二舅黎昭也颔首附和：“大哥所言极是。绾卿虽习得些武艺韬略，但女子在战场上终究诸多不便。我等身为男子，守护家国、庇护宗族本是分内之事，断没有让晚辈女子冲锋陷阵的道理。”

　　三舅黎晟性子稍烈，却也难得地沉声道：“陛下，并非我等阻拦绾卿报国之心，只是她母亲当年……”话到此处，他终究是咽了回去，只重重叹了口气，“我们实在怕了。”

　　黎砚舟见状，连忙补充道：“祖父，舅舅们，大哥说得正是。绾卿自幼体弱，虽如今好转，可战场之上风餐露宿、危机四伏，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我们身为兄长，绝不能让她去冒这个险。”

　　萧赫将黎家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却依旧带着温和：“朕明白你们的顾虑。黎玥将军是国之栋梁，她的牺牲，朕与举国百姓都未曾忘记。你们不愿绾卿重蹈覆辙，这份心思，朕能体谅。”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练武场上严阵以待的将士，扫过黎家众人身上的戎装，语气渐渐凝重：“可如今云国来势汹汹，边境战火纷飞，前线将士伤亡惨重，朝堂之上虽有忠义之士，却也不乏奸佞之辈暗中作祟。黎绾卿通武艺、明韬略，更有这份为国为民的赤诚之心，这般人才，若只困于深宅后院，岂不可惜？”

　　黎绾卿听得心头一热，上前一步，对着萧赫深深一揖：“陛下明鉴！臣女并非一时意气，而是深思熟虑。母亲当年为守护家国抛头颅洒热血，臣女身为她的女儿，身为黎家子孙，岂能在国难当头之时退缩？战场之上，不分男女，只分忠奸。臣女愿效犬马之劳，或运筹帷幄，或刺探军情，绝不给黎家丢脸，不给陛下添乱！”

　　她的声音清亮，字字铿锵，落在每个人的耳中，掷地有声。

　　黎云栖看着孙女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身旁几位面露难色的儿子，再想到边境传来的一封封急报，苍老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决断之色。他缓缓开口，声音虽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陛下，绾卿既有此心，又有此能，或许……这便是她的命数，也是我黎家的宿命。”

　　他看向黎绾卿，目光沉沉：“只是，你要想清楚。上了战场，便没有回头路。刀剑无眼，生死由天，往后无论遭遇何种艰险，都只能自己扛着，不能后悔。”

　　黎绾卿眼中瞬间燃起光芒，重重叩首：“祖父放心，臣女绝不后悔！”

　　萧赫见状，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好！不愧是黎家儿女！朕便准你随军出征，暂任参军一职，辅佐黎将军统筹军机。”他看向黎羽，“黎将军，绾卿便交予你照看，务必确保她的安全。”

　　黎羽虽仍有顾虑，却也知道君命难违，更明白黎绾卿的性子一旦定下便不会更改，只得躬身领命：“臣遵旨。”

　　黎砚舟等人虽满心担忧，却也知道事已至此，再无转圜余地，只能齐齐看向黎绾卿，眼神中满是叮嘱与牵挂。

　　黎绾卿站起身，望着眼前的祖父、舅舅与兄长们，又望向远处的长安城楼，心中暗暗发誓：这一次，她不仅要守护家国，更要查明母亲当年失踪的真相，让黎家的忠魂得以安息，让黎家的荣光得以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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