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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昼晦同参
“这是什么?”
玲珑响本就走路必发声,即使我将衣角塞进去做缓冲,到了隔日晚膳,阿爹、阿娘与阿兄依旧发现了我的腰间多了一个形影不离的金铃铛。
我本想取下来,但是金珑几乎还真怕我“悔婚”,每隔一个时辰都来检查我有没有随身携带,怕我什么时候就给丢了。
“这……还是淬金的?村里有这种金器的只有……”‘
没错,只有金家。
“……这是阿珑给我的。”
自从那天起,金珑就不让我唤他珑哥,而是阿珑了。
“金家那小子送你的?这也太贵重了,得还给人家。”
阿爹皱了皱眉,伸手就要来取,但看到其他的材质也不一般,疑惑地往□□内瞅了一眼,似乎是见到了里面刻着一个“习习”二字的指环,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他还说了什么?”
看来是瞒不过了,我只好实话实说。
“他说这是以后娶我的聘礼。”
阿娘一下把自己给呛到了,止不住地咳嗽起来,而阿兄手中的筷子则掉在了地上,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的神情。
阿爹也僵住了片刻,但马上反应过来就猛猛地捶了一下桌子。
“那个小子!居然对我的小翎……!”
我从没见过父亲有这么明显的怒气,顿觉得有些新鲜,同时我也想着这顶多就是小孩子小时候的戏言,为何比我还当真。
但不管怎么说,淬金这种材料还是太贵重了,阿爹阿娘应该会让我归还吧。不过这却正合我意,既然我还给阿珑,他不肯收下。但由阿爹阿娘出面归还给金伯伯金婶婶,就能解决这事儿了。
阿爹愁眉不展地搓着手中快要捏碎的酒杯,最终心一横似乎决定了什么,站起身来,伸手就要去取挂在一边的袄衣。
“这都什么时候了,哪有半夜上别人家还东西的。明早再去跟金家商量吧。”
阿娘无奈地扣住阿爹的手臂,对他摇了摇头。
阿爹愕然地望向窗外已经黑下来的天,看起来似乎在内心纠结了许久,最红怏怏地坐了回来,但不忘让我把玲珑响交给他。
我欣然同意,果断地将玲珑响摘下来交给了阿爹。
不过接过玲珑响的阿爹好像突然回过味来,罕见地苦着脸,语气委屈瞅向阿娘。
“莫非襄儿你早就知道……”
“咳咳,我知道的也不多……就是珑儿曾经来找过我要量我的指宽,说是觉得小翎长大后的指宽应该与我差不了多少。”
阿爹这下也不好再发作了,只一味地喝酒,看起来如同前世失业时的我一般,每到夜深人静便愁酒入肠心作苦。
结果隔天,父亲还未出门找金家算账,金家的那两位却一大早就带着金珑找上了门。
“老白!真是对不住了!我也没想到我家兔崽子上个月偷了金器原来是要做这等子事情!实在是不肖!”
金珑的父亲捏着一把冷汗,一脸的愧疚,缩着肩讪讪地走到我爹面前,一副恨不得要当着阿爹的面把头磕进地下的架势。
“……”
本是打算严词质问的阿爹见对方先压下了身段,自己反倒不好说什么了,只得低头不语。
“阿苍也只是因为事发突然,想找你们问个清楚罢了,看看究竟是珑儿自己的意思,还是金家也有这个意思。”
在一边的阿娘将金珑的娘亲拉到一边,打圆场似地攀谈起来。
“哎哟襄妹妹!我都不知道我家珑儿是何时有的这份心思,你也知道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成天只管上蹿下跳跟个顽候似的,一天不给我惹事我就烧高香了,也就只在你们家晦儿面前听话些。我都要以为这孩子一辈子就是这个熊样了,根本配不上你家小翎,哪里敢让他做出这等子事儿!哪成想这小子毛都没长齐就对小翎有想法了。”
金婶先是嫌弃地将金珑数落了一番,随后语气又缓和了下来。
“不过珑儿好歹手艺上却不输他爹,未来也倒是有口稳定的饭吃。这小子如今这么心急,或许是打小就只有他带着小翎玩,而小翎如今这几年在托月行上见识到的人越来越多,怕日后被她嫌弃起来了。”
金珑阿娘边说罢,便把摆着一副倔脸的金珑推到了我阿娘面前。
“还不好好跟干娘说说,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有些疑惑地歪起了头,为什么让金珑来说,难道他们不是来要回玲珑响,解除误会的?
阿兄在我身边站着,脸色难看地望着金珑一家。
“干娘,对不起。”
金珑不知昨晚被家里人如何调教了一番,现在居然非常礼节性得对着我阿娘礼貌地行了个礼。
“是小辈唐突了,小辈应该先跟长辈打个招呼,让我爹娘正式上门提亲。”
……
我一时有些语塞,实在没想到在古代原来小孩子的一句戏言也能成为一纸婚姻,看来是我擅自以为古代只需要父母同意才行。或许忘归村自有忘归村独有的规矩。
“珑儿这么喜欢我家小翎啊?嘻嘻,平时也辛苦你总是带着她玩了呢。”
“我很喜欢霜霜,我以后会保护她的!”
金珑一脸稚嫩又认真的脸,让我内心产生了一丝温暖,但无关情爱,那种感觉更像是孩子在对母亲说,他爱母亲以后一定要好好保护母亲那种感觉。
毕竟我的内心可不是小孩子啊。
“我们家小翎真幸福,既有晦儿当哥哥的疼她,又有珑儿想一辈子保护她呢。”
阿娘听着金珑的回答,脸上露出了有些复杂的笑容,除了觉得有些欣喜之外,不知为何,在我看来还带着一丝释怀。
似乎她一直以来都在为我担心着什么事一般。
“所以……如何啊老白?不如就这样定下来?”
金伯伯褪去了往日里在锻造台上威猛的模样,此时像个小媳妇儿似的忐忑不安地缩在脸色严峻的阿爹身边。
“……”
阿爹昨晚的气汹汹的架势明明是打算反对这件事,看起来正抬手打算推脱,却瞥见一旁阿娘递来的眼神里,除了打圆场的笑意,更有一丝如我方才见过的那般释怀之情。
阿爹眉头一凛,终是将已到了嘴边的重话咽了回去,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哎,现在问他们也没有什么结果。这样吧,等十年后再看看小翎有没有这个意愿。”
“好好好,全凭老白——还有小翎做主!这玲珑响小翎就留着,当做日后的信物吧!”
奇怪,明明阿兄跟盈盈姐当初这么小就直接定的娃娃亲,为何轮到我却还会询问我的意见。
我甚至都做好日后认命的打算了。
我的古代爹娘对我的教育方式似乎非常开明,甚至让我觉得有些客气。
但我感受到身边一直紧绷着身体的阿兄此时终于松了一口气。
不过想到我终究还是收了金家这么贵重的礼物,所以我还是觉得应该给点回礼。
三个月前去托月行的时候,我曾出于机缘巧合帮了宿圭城解决了水流调配,作为感谢,他们再次赠与了我一截祝荫木。阿爹说这是我一个人的奖赏,随我如何使用。
祝荫木不似普通木材,它最特别的地方就是能纳天地灵气,即使不栽种在土中,也不会枯萎。
于是我便用它刻了金珑的小人,作为谢礼赠与了金珑。
只是隔了几天,我看着我的腰间又多出一件组佩,好奇地用手举起来端详。
“阿兄?这是?”
一片用银打造的羽翎,在羽翎的根部还镶着一颗浑圆泛着犹如翡翠一般光泽的珠子。
银翎之中似乎被滴入梅花汁,散发着淡且熟悉的梅香。
“这是我为你做的。而这颗玉珠,当年未曾对你说过,是当年在捡到你的谭心捡到的,我与阿爹都认不出这枚翠玉为何种玉石,但依旧能感觉到不是普通之物。”
“原本打算在你及笄之时作为及笄礼赠与你,并告知你的身世,但去年我便已尽数与你坦白,马上便是你的生辰,这件就当做赠与你的生辰礼吧。”
即使我对自己被遗弃的那个谭心毫无印象,但指尖抚上这枚翠玉时,我却感到了一丝熟悉,或许在我还是襁褓的时候,就被它守护过吧。
“多谢阿兄。”
阿兄见我将银翎放在掌心搓捻,指尖有微不可察的停顿。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低声道。
“这枚玉,或许与你的身世有关,又或许能在冥冥之中护你平安。”
那眼神,仿佛透过我,看到了多年前那片神秘的寒潭。
我点点头,触碰着这枚镶玉银翎,像是在触碰这世间最为珍贵的东西。
那翎羽上的根根纹路,阿兄定是刻了许久。
无论我的身世如何,白家永远才是我真正的家。
"咦?小翎妹妹,你腰间多了个精致的物件呢——金铃跟银翎?真好看呢。"
许久未见的盈盈姐难得跟我们打碰了个面,她立马就注意到了我腰间系着的一串跟我一身朴素打扮格格不入的饰品,好奇地瞅着。
由于腰间挂着俩装饰我总觉得过于招摇,于是我就便将玲珑响接在了镶玉银翎的下方,组合成了新的腰佩,随身佩戴。
“这……这是阿珑和阿兄送给我的生辰礼。”
说来也没错,因为已经收了金珑如此贵重的礼,即使是暂时的,我也已经反复叮嘱过他别在我生辰送礼了。
“这样啊!真精致,我为你准备的生辰礼反倒要拿不出手了呢。”
眼尖的盈盈姐哪里会认不出腰佩上的顶钮是她们朱家最好的蚕丝缕,心里估计早就猜到了七八分,但不说破,顺着我的话打趣道。
“盈盈姐送啥我都喜欢!”
我黏腻地挽住了她的胳膊。
“不过,你的生辰又正好碰上了下个月的托月行。外面的世道也越来越乱,不然你还是不要出门了。好好在家陪着融姨,等阿晦和白伯伯回来吧。”
三年前的托月行就有听说可能会有战乱四起,而果不其然,楚国与彻国最终还是开战了,还听说跟妖魔怪祟有关系,如今外面确实越来越乱。而我们忘归村唯一与外界有关系的地方,只有宿圭城。好在这里来往的只有一些来低价采购的商户,算是个贸易之地,就算被占领了,也当不了什么实质性的据点,商人走商都是靠着老客,换个地方照样能做买卖。
只是回来的路上,阿爹在临近村口的丛中,见到了一些不曾见过的足印,让人有些在意。
“就是因为时代乱了,我才想要跟着去。上回听觞伯伯的商会说,已经有许多走商已经在商量新的走商据点了,我得多拉点老客,到时候若是真的换地方,我怕生意不好,让乡亲们的血汗付之东流。”
阿爹与阿兄的性格太像,虽然站着看上去让人感觉庄严实诚,定是做诚信生意的,但是要是想做好生意,不学会嘴上功夫可不行。
虽然在前世,维持关系是我最不擅长的事情,但是唯有维持客户关系,是我一直在努力的工作项目。虽比不上销冠的同事,但比起阿爹跟阿兄,还是绰绰有余的。
“好好好,小翎妹妹真懂事。说不定以后你就是咱们忘归村里托月行的门面了!连每次来买我家锦缎的卢老爷都夸你伶牙俐齿,每回都会连带着买你家的皮袄。我有时候都会忘记你比我小了十岁呢。”
在前世,我是所有亲戚中最大的孩子,没有哥哥也没有姐姐,还有个开始与母亲争吵后,便开始败家及家暴的父亲。爷爷那边的亲戚也对此装聋作哑,所以我从未获得男性长辈的宠爱,也从未对男性有过一次依靠的想法跟依靠。
甚至在高中时期,升学压力以及家里愈加激烈的争论,让我一度想要逃避现实,便一头扎进了游戏里,之后进入更加自由的大学,也一直沉迷,与一群在游戏里认识的朋友玩了七年的游戏。
这种状况一直到我大学毕业,开始面临就业以及母亲的施压,才开始渐渐步入社会,再也没碰过游戏了。
但在这里,我却成了最被宠溺的小妹妹。有阿兄,有盈盈姐,有阿珑,还有和美的白家。他们给了我比亲人更似亲人的感觉,将我作为最重要的家人。
我自然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但即使在这种环境下,阿爹阿娘和阿兄也不是所有事情都是依着我的。
就拿前年来说,有一日我曾跟着金珑去了他说的鱼最多的河塘抓鱼,让我在河边等着,他犹如一条泥鳅般,灵活地钻进了水中。
过了许久,我左等右等却没见他上来,不禁慌张起来。
恰好前几日曾下了暴雨,河塘的水都溢了出来,分流成了好几条小溪,像金珑这样尚且还只有八岁的孩子,被湍急的水流冲走也不是不无可能。
救人要紧,我也顾不得自己还是个小孩子,拿了根长棍就在小溪里捣弄着,一边大喊金珑的名字,顺便吸引周围的路过乡亲们。
在我焦急的时候,金珑却抱着一条有他一半大的鱼踉踉跄跄地爬上了岸,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才有多危险,还一脸疲惫地冲我傻笑。
“霜霜!你看!我抓了这么大的鱼呢!看样子像是因为涨水从村外的溪流里冲进来的。”
但他还没乐许久,就被赶来的金大伯狠狠在脑袋上哐哐赏了不少暴栗。
“兔崽子!谁让你带人家小翎来河边玩的!”
“要不是路过的刘大婶跑来通知我,差点就出大事了!你这混账东西一眼不看着就尽闯祸!”
“小翎你也赶快回家!你娘已经听说了这事,但跑得没你金叔快,便让我先接你回去。”
金珑本想反驳什么,但他瞅了我一眼,眼中顿时浮现出愧疚,老实地下了头。
此刻的我手中拿着比自己还长的棍子,鞋子也因为太靠近水边全湿了,甚至都漫到了膝盖的位置,因为几乎得用全身力气用搅动手中的木棍,我的脸上也沾了不少泥泞。
“对不起……霜霜……我不应该把你一个人丢在岸上。”
而阿爹阿娘在此事之后,也摆出了第一次见到的严肃的神情,明令禁止我在没有大人的陪同下靠近河边。
至于金珑抓到的那条鱼,还被金珑养了许久,我也曾时不时带着阿娘做的梅花糕去喂一喂,甚至养出了感情。
不过,忘归村有个规定是不收留村外的任何事物,于是等到了托月行,就在两家的督促下,将那条鱼带出村放生了。
日月交替,黄昏叠至。
我走向回家的小路,腰间的玉翎铃随着我的脚步叮当作响。
不远处,悠悠传来阿娘常常哼唱的那首白家谣俚曲。
“等秋霜,等秋霜,梅枝染月苍。
等冬寒,等冬寒,梅花融雪香。
等春暖,等春暖,梅叶戏白窗,
等夏芒,等夏芒,梅果酿玉浆。
阿娘做糕阿爹尝,
阿兄教字阿妹唱。
霜翎共宿,昼晦同参。
执手共瞻夜未央。”
我踩着脚下的剪影,期待着阿娘准备的丰盛晚膳,期待着下一个月的生辰。
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日子,让我满足而心安。
如今的我已经不似三年前那样,每日都认为这样的日子总有一天会消失,而刻意与他人保持着距离了。
可我没料到,就在我将这里当做一辈子的归宿时,就注定我将会有一天害怕失去这里。
而那一天就是那么猝不及防地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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