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演技不错

　　这一声在死寂的村庄里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惊起远山密林里的一群飞鸟。

　　六名侍卫复而抬起剑剑指老人，老人见这场面，膝间打颤，拄着拐棍的手也小浮动地摇晃起来。

　　裴晏知也没料到会发生这种意外，迅速打量了一眼老人，眼神晦暗不明了一瞬，旋即重新戴上温文尔雅的面具。

　　“休要无理，惊动了老人家。”他勒令侍卫们把剑收起来，上前一步将文嫣的身体挡下大半，朝那老人微微躬身致歉，“我们是前往忻州的商队，途经此地见天色不早，我几人便先行来此问宿，却见村中空无一人甚是诧异，又听这缸中动静好奇查看，无意打扰，万分抱歉，望老人家见谅。”

　　说着，他放下作揖的手，脸上依旧带笑但眼神已然冰冷：“老人家住此院中，不知是否知晓这缸中有一神志不清的女娃？”

　　那老人还未做出任何回应，便因为裴晏知急转直下的语气陡然一个哆嗦，一闪而过的慌乱被裴晏知身后的文嫣看得一清二楚。

　　她知道这人，庞进，女孩家中最老的老人。

　　这一家四世同堂，最老的庞进七十六岁，在村中德高望重；其子庞勇五十二岁，是这行石坳的村正，他们父子二人皆早年丧偶鳏居，但在村中颇有威望，因而她行动时最先敲开这家人的大门。

　　至于女孩的父亲庞成，今年三十岁整，符合盟主用人的年龄，于是与其他男子一同被带走。

　　庞进的眼神恢复了他这个年纪应有的浑浊，他先是朝那水缸看了一眼，又摇摇头唉声叹气着对裴晏知苦笑道：“原来是过路的客商啊，老朽上了年纪了，老眼昏花，耳朵也听不大清，听到门外动静之前还在家中寻我的小孙女，她啊……唉……半个月前失了智，东躲西藏的，昨日寻见她是在锅中。”

　　“至于这村子啊，造孽啊，一个月来频发怪事，先是我孙子他们那些青年男子一夜间人间蒸发，留下了我们这些行动不便的老少妇孺，大家被逼着寻人的寻人，找食的找食，又不幸遇难了几人，再后来，村里的女人一个接一个的，都像我曾孙女一样疯癫失智。”

　　“然后，山中匪徒应该是知道了村中没有年轻力壮的人，几次三番来扫荡，大家家中值钱的东西被洗劫一空，积病积弱，现在村中仅剩几户人家，穷得揭不开锅，老朽在村中年纪最大，还算有些名望，就让大家都将家门紧闭，先伪装成荒村，熬到秋收，恢复些精力，再想办法。”

　　他说着，一拐一拧地摸到了水缸前：“我苦命的乖孙啊，双双，缸里头又脏又冷，你快起来罢。”

　　缸里的女孩歪着头，一脸迷蒙地盯了他片刻，毫不费力地站起来，脑袋正好露出缸身。

　　“娘！娘！”她大喊大叫起来。

　　庞进肩膀颤抖，旁边的侍卫半低下头不忍直视，裴晏知皱着眉头看着他们祖孙二人，文嫣则是痛心地闭上了眼。

　　庞进说的话是真是假，她再清楚不过了，只是想起那日庞双眨着水灵灵的眼睛看着自己的模样，再看现在，顿时心中五味杂陈。

　　一双看不见的幕后黑手，借她先前的业，种下了这番惨绝人寰的果。

　　庞双的母亲、村中的其他人……直觉告诉她，他们已是凶多吉少。

　　文嫣深吸一口气，被肩上传来的温暖触感打断了心中的念头。

　　裴晏知轻轻揽住她的肩，像是在安慰她一样，她于是睁开眼，面上尽是痛惜和哀怜。

　　他在她耳边悄声呢喃：“夫人，我想改了之前的想法，你不必委屈自己伪装了。”

　　他准备要用敲山震虎之计，直接摸清村中的情况，文嫣心中了然，抬手理了理先前被剥落的碎发，直起身子昂首，然后朝他微微点头。

　　裴晏知示意一名侍卫上前，帮助老人将女孩从缸内抱出。

　　他则再次向老人躬身抱歉：“今日天色已晚，我等一行数十人，队伍中还有女眷，行路实在不便，加之山间晚上湿冷，虽说车马俱全但就地夜宿还是有些为难，不知我们可否能在村中夜宿一晚。”

　　见老人面露难色，裴晏知又急忙补充：“我等一行自备干粮，只有三名女子需要借宿，银钱也好商量，其他人在村中寻一宽敞处即可，不知老人家能否行个方便？”

　　他这一番话姿态极低又合情合理，让人无法拒绝，文嫣注视着庞进，而后者挣扎片刻最终妥协：“那便来我处吧，空屋还有两件，许久未曾打扫，贵客莫要嫌弃。”

　　见他妥协，裴晏知立刻眉开眼笑：“已是感激不尽。”他说罢转头吩咐一名侍卫：“去通知崔领队，让大家进村歇息，切记让他们莫要高声喧哗惊扰到村中养病的村民。”

　　侍卫领命而去，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商队一行数十人，连同车马，井然有序地进入了行石坳。

　　尽管他们刻意放轻了动静，但行路驻扎卸货交谈的声音还是让死寂的村庄变得嘈杂万分。

　　商队在村中宽敞地带驻扎，小莹小心翼翼地指挥着两名侍卫将清锁从货箱中抬出。

　　文嫣也上前搭了把手，队伍中的三名女子汇合，庞进将家中院门大开，领着几人进去。

　　裴晏知和抱着庞双的那名侍卫站在大门旁等他们一同进去，庞双的精力耗尽，此刻正香甜地睡着，文嫣不由伸出手，指背轻轻触摸她瘦削的脸颊。

　　这一举动，被裴晏知悉数看进眼里，他刻意放缓了脚步，落在几人身后。

　　地面上积了薄薄一层黄土，里面还混着一些红土，房屋门窗紧闭。

　　若是寻常人看，只觉这院落确实许久没有人打扫了，但文嫣一踏进院子，便嗅到了不应在此处散发的奇怪的草木香气。

　　这香气十分微弱，若隐若现，十之八九不是什么好物。

　　而且，文嫣觉察到，暗中有一双眼睛，正窥视着他们。

　　庞进带着他们来到侧屋，正是庞双母亲所住的地方。

　　文嫣掩面轻咳两声，顺势敛去了锐利的神情，她唤住打开房门的庞进，声音温柔：“老人家，请问这间房先前是谁在住？”

　　庞进打开门的手抖了一下：“是双双和我孙媳在住。”

　　他似乎是预判到文嫣接下来的问题：“半个月前，我孙媳突然疯癫失智，抱着小孙女要跳井，我与其他村民苦苦周旋，抢回了孩子，可她……”

　　文嫣顿时双眸含泪：“我没想到会是这样，对不起老人家，您节哀顺便。”

　　庞进摆摆手，也不再多言。

　　狭小的屋子进了几个人后变得拥挤起来，清锁被安置在土榻的靠墙一侧，庞双则躺在外侧。

　　文嫣看了又看床上的两人，运筹好要问庞进的话便转过身来，满面愁容，不料却没调整好角度，先与斜倚在门口的裴晏知对上眼神。

　　裴晏知脸上本没有任何表情，见她投来的目光，嘴角向上勾勒起一丝弧度。

　　这人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文嫣在心中翻了个白眼，不着声色地将目光移至房中尚未离去的庞进身上，红唇轻启：“老人家，您看这双双也不知在水中泡了多久，将自己弄得这般脏，可别再生病，正好我几人是女子，帮她擦洗身子换衣裳也方便，不知您家中可否有热水？”

　　“这……”庞进语气有些慌乱，“没有现成的热水，家中倒是有些柴……水得从井里打。”

　　还未等文嫣再出声，他又道：“还要费些功夫，不如我去拿块干巾和换洗衣物来劳烦贵人给我小孙女换上。”

　　文嫣不接他的话茬：“家中平日里没有水吗，您与双双如何度日？”

　　庞进额上冒出些冷汗：“村里用水都来自那口井，这不近些日子闭门恐惹是非，我家离那井近些，四五天去井里打大半缸就够用了，今天刚用完。”

　　文嫣不语，微笑着打量庞进，只见他额头冒出的冷汗越来越多。

　　“恕小女多一句嘴，”文嫣复而开口，语气还是那般温柔，“估您高龄，应该已有古稀之年了吧，您一个人去井处打水，能打那门前大缸的一多半吗？”

　　庞进闻言颜色大变，原地踉跄一下险些摔倒，被眼疾手快的侍卫扶住才堪堪站稳。

　　文嫣又朝裴晏知望去，见他依旧是面带笑意地看着自己，只觉一切软弱的伪装都毫无必要，决意语出惊人：“而且您方才提及双双母亲半月前投了井，那井中的水，村中的乡亲还愿意用吗。”

　　庞进彻底装不下去了，他脸上血色尽褪，张着嘴但发不出任何声音，直往地上瘫去。

　　“我想应当是不愿意吧。”裴晏知开口，声音清润，他不再倚靠门框，缓步走到庞进面前，微微欠身视线与他平齐，他仍旧在笑，可那周身的威压气派直教人喘不上气：“老人家，我夫人心善，话问得还是委婉了些，裴某怕您听不明白，来把话说清楚些。”

　　“那口井里，除了你疯癫‘自尽’的孙媳，还有谁？或者说，还有什么东西，让这行石坳变成了荒村？”

　　“老朽……老朽……”庞进低声喃喃，浑浊的眼神逐渐清明起来，他突然奋力挣扎，拼尽全力朝门外大喊：“快走啊！”

　　“动手！”裴晏知语气坚硬，他并未回头看向屋外，但文嫣清楚他在命令在院中等候的其余侍卫收网。

　　长剑出鞘的声音划过院中直入屋内众人的双耳。

　　“都不许动！不然我就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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