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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
电梯平稳无声地攀升,将楼下的喧嚣与烟火气彻底隔绝。当金属门向两侧滑开,映入眼帘的便是池早位于顶层的私人领域。玄关的感应灯柔和亮起,光线经过精心设计,不足以刺眼,却能瞬间驱散从外部带入的最后一丝纷扰。
她脱下剪裁精良的西装外套,随手挂在入口处的乌木衣架上,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解开衬衫最上方两颗纽扣,仿佛也解开了某种社交场合必需的束缚。赤足踩上覆盖了整个客厅区域的米白色长绒地毯,昂贵的纤维瞬间包裹住双足,提供着近乎慰藉的柔软触感。然而,右脚踝处传来一阵熟悉的、细微的酸痛,像一枚深埋在皮肉下的钝针,随着季节更替和天气变化,准时地、固执地提醒着她,身体并非永不磨损的机器,以及那些与这旧伤纠缠在一起的、不愿回顾的过往。
她微微蹙眉,这痛感并不剧烈,却足以打破她努力维持的、内心的绝对平静。走到靠墙的嵌入式酒柜前,玻璃柜门映出她略显清瘦的身影。她没有选择那些标签华丽、用于应酬的藏酒,而是取出一瓶喝了一半的单一麦芽威士忌,给自己倒了小半杯,琥珀色的液体在厚重的水晶杯底晃动,她没有加冰,似乎需要这点纯粹的、带着灼热感的苦涩来压下去些什么。
落地窗外,是京市无边无际的璀璨夜景。霓虹灯编织成巨大的、流光溢彩的网,纵横交错的道路上,车灯汇成一条条永不停息的金色河流。这里是城市的制高点之一,是财富与权力的象征性俯瞰视角。她熟悉这里的一切,这片冰冷而辉煌的夜景能给她带来一种奇异的掌控感——仿佛脚下那个庞大、嘈杂、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在此刻可以被冷静地审视、分析和规划。
沈泠的项目成功获得青山基金会的投资,在她看来是水到渠成。甚至,她对沈泠能如此精准、迅速地消化并运用那条关于陈老先生喜好的信息,感到一丝……近乎于对合格合作方的欣赏。这证明沈泠并非只有表面的光鲜与理想主义,她具备在这个圈子里生存和前进的必要敏锐与执行力。至于自己在走廊里那句关于晟景未来可能介入的随口一提,更是她商业本能的条件反射——如同在途经的土壤里撒下一颗种子,无需刻意浇灌,只需静观其变。若能长出符合她商业版图的幼苗,她便考虑移植培育;若不能,也无甚损失。有用则取,无用则弃,这是她行事的基本逻辑,清晰,冷酷,高效。
她端着酒杯,走到窗前。玻璃映出她挺拔而孤直的背影,以及脸上那份惯常的、近乎淡漠的平静。高敏感的特质,如同内置的精密的雷达,让她对周围环境,尤其是他人的情绪波动,有着超乎常人的感知力。她能清晰地捕捉到今晚沈泠在面对她时,那层温婉得体笑容下隐藏的复杂心绪——有项目成功的底气,有刻意保持的疏离,或许还有一丝被她轻描淡写点破未来商业可能后,瞬间升起的警觉与计算。这些情绪反应,在她看来都再正常不过,完全符合她对这个圈子里“聪明人”的预期。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剥开温情脉脉的外衣,本质不就是利益与情绪的交换吗?她早已洞悉并习惯了这套规则,甚至能颇为娴熟地利用它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喵呜——”
一声轻柔的叫声打破了满室的寂静。脚边传来毛毯般的触感,她低头,是元宝。她的孟加拉豹猫,通体覆盖着华丽的玫瑰状斑纹,此刻正用那颗骄傲的脑袋,一下下蹭着她裸露的脚踝,带着动物特有的、不加掩饰的亲昵。
池早脸上的线条不易察觉地柔和了下来。她弯腰,将酒杯小心地放在旁边的矮几上,然后伸出修长的手指,熟练地挠了挠元宝的下巴。小家伙立刻从喉咙里发出满足而响亮的呼噜声,眯起眼睛,享受这难得的温情时刻。只有在元宝面前,她才会流露出这种极少见的、不带任何算计与防备的柔和。它不关心她的身份、她的资产、她背后的池家,它只需要她的陪伴和一点轻柔的抚触。这种简单纯粹的关系,是她在这复杂世界里难得的精神慰藉。
手机屏幕在不远处的岛台上亮起,幽蓝的光在昏暗中有些醒目。她走过去,是越佳发来的消息,约她周末到家里吃火锅,说搞到了些不错的和牛,顺便吐槽一下她最近遇到的奇葩甲方。
池早的指尖在屏幕上停顿了片刻,回了一个简短的“好”。
越佳是她通讯录里为数不多的、可以称之为“朋友”的存在。她们的友谊始于大学时代,不涉及任何家族利益与商业合作。越佳是个自由的人,思维跳脱,性格开朗,从不试图从她这里获取什么资源,也完全理解并接纳她骨子里的精英式傲慢、偶尔冒出来的尖锐评价,以及在某些方面近乎孩子气的固执与笨拙。和越佳相处,她可以暂时放下“池总”的身份,不必时刻权衡利弊,只需要做“池早”本身,哪怕这个“本身”常常显得有些别扭和不好接近。
然而,当酒杯见底,威士忌带来的微弱暖意逐渐消退,脚踝的酸痛感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被无限放大时,她想到了回家之前父亲的一通电话,某些不受控的、被她刻意压抑的思绪,开始如暗流般翻涌。高敏感的人,最害怕的就是感情上的难过与孤独。
她放下空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戴在右手无名指上的一枚戒指。那不是婚戒,而是池家家族身份的象征,一枚重约10克拉的阶梯式切割黑钻。它并非纯粹的漆黑,而是在浓墨般的底色中,透着幽微的深蓝或深绿光泽,宛如未经打磨的优质原煤在光线掠过时呈现出的深沉火彩,戒托并非温柔地承托主石,而是用利落的金属线条强势地包裹住黑钻的四角,仿佛一座微型的、坚不可摧的堡垒。在她反复的摩挲下,带来一丝轻微的、熟悉的刺痛感。这个细微的动作,像是某种心理锚点,将她从即将泛滥的感性情绪中拉回现实。
她开始启动一如从前的思维模式,像运行一套内置的清理程序:感性上的孤独是常见的,允许它的发生,承认它的存在。但这只是一种情绪状态,如同天气,有晴有雨。它并不能定义我,也无法撼动我的核心目标。这不妨碍我继续工作,而且在工作中,在专注于具体事务和逻辑推演的过程中,许多莫名的、无用的情绪很快就会消散,被更有价值的思考和决策所取代。
理性,永远是她最可靠的盾牌和武器。
她转身,步伐稳定地走向书房。右脚踝的酸痛依然存在,但已被她的意志力强行隔离到注意力之外。书房的设计与客厅的柔和风格不同,更偏向冷峻和高效。巨大的黑胡桃木书桌上,除了超薄显示器、键盘和一部座机,别无他物。几份等待她最终审定的并购案文件整齐地摞在桌角。
她打开电脑,屏幕亮起,冷白的光映在她此刻毫无表情的脸上,将那份因夜色和元宝而短暂出现的柔和彻底驱散。那个在晚宴走廊里精准抛出商业诱饵、言语间尽显资本冷静的池早,那个因身体旧伤和寂静深夜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脆弱的池早,都消失了,如同被关在门外的夜色。
此刻,坐在这里的,是晟景资本的决策者,是娱乐圈诸多光鲜项目背后冷静的推手与评估者,是池家庞大商业帝国目前实际的掌舵人。她需要审阅条款中可能存在的风险,评估收购标的未来的盈利潜力,权衡各方利益的平衡点。在这里,她运筹帷幄,控制力一流,所有的不确定和感性的涟漪,都可以被压制、被整理、被归类,最终转化为清晰的决策依据。
然而,在她全神贯注投入工作前的一刹那,目光不经意间掠过书房一角。那里有一面小型的生态植物墙,是她特意要求设计的,与城外别墅那个更大的版本一脉相承。茂密的、形态各异的绿色植物在精心调控的光照下生机勃勃。
莫名的,那个雨夜,沈泠回头望向室内时那个复杂而明亮的眼神,以及今晚在餐厅走廊里,那双带着警觉却依旧清澈的眼睛,如同两道短暂的光痕,不受控制地闪过她的脑海。
像一颗纯粹追求的石子,投入了她价值利益的心湖。
涟漪虽微,扩散的范围也极其有限,却确实存在,扰动了绝对的死寂。
她皱了皱眉,但没有对这点干扰感到些许不悦。正如她之前所说的一样:精神价值无价,她欣赏,但不在事业选择范围内。
理性的边界不容逾越,这是她对自己最大的自律,也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安身立命的根本。
至于那些偶然泛起、微不足道的感性涟漪…… 它们终会自行平静下去,湮灭在更重要的日常与决策中,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至少,在此时此刻,她是如此确信,并以此来要求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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