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星逐光

　　时间像流水，在公寓这片看似静止的港湾里平缓地流淌。
　　季若虞的状态在药物和相对稳定的环境下，有了一些微小的、积极的变化。
　　噩梦的频率降低了，虽然情绪仍有起伏，但那种彻骨的、想要放弃一切的绝望感，似乎稍微退后了一些。
　　她依然沉默寡言，但眼神里不再总是空茫和惊恐，偶尔会有一点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应有的微弱光彩。
　　许明御依旧忙碌，但他待在公寓里的时间似乎无形中变多了一些。
　　他不再总是把自己关在书房，有时会在客厅处理邮件，或者只是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抽烟——自从她上次提过之后，他抽烟确实少了一些，至少在她能看到的时候。
　　公寓里那架昂贵的三角钢琴，一直像个沉默的黑色雕塑，占据了客厅一角，却从未被主人触碰过。
　　季若虞每次经过，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音乐。
　　对她而言，曾是灰暗生活里唯一的透气孔，是那些无法言说的情绪唯一的出口。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唱过歌了，仿佛连那份本能都被抑郁的情绪尘封了起来。
　　一个周六的下午，阳光很好，透过落地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许明御难得没有工作，穿着一身舒适的灰色家居服，坐在沙发上看一本财经杂志。季若虞则在餐桌旁安静地看书，是她从那个巨大书架上找到的一本旧乐理书。
　　空气很安静，只有纸张翻页的细微声响和中央空调低沉的运行声。
　　不知怎的，季若虞看着那本乐理书，嘴里无意识地哼起了一段旋律。很轻，几乎只是气音，是一首她很小时候听过的、早已忘了名字的古典调子。
　　哼到一半，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声音戛然而止，有些窘迫地偷偷抬眼看向沙发上的许明御。
　　他依旧看着杂志，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那点小动静。
　　季若虞松了口气，心底却有一丝莫名的失落。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
　　就在这时，许明御却放下了手中的杂志，站起身。他没有看她，而是径直走向那架钢琴。
　　季若虞惊讶地看着他。
　　他掀开琴盖，修长的手指随意地落在黑白琴键上，试了几个音。钢琴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回荡。
　　然后，他就在琴凳上坐了下来。
　　他没有弹奏任何复杂的乐章，只是凭着记忆，手指在琴键上流畅地移动，弹出的旋律，赫然就是她刚才无意识哼唱的那段民谣调子！而且他加入了一些简单的和弦，让那段简单的旋律瞬间变得丰满而动人起来。
　　季若虞完全愣住了，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听到了？他不仅听到了，还记得？而且还会弹？
　　许明御没有回头，他的背影挺拔，侧脸在阳光下落下一层淡淡的光晕，神情专注地看着琴键，手指灵活地在上面跳跃。
　　阳光照在他微卷的黑发和浓密的睫毛上，让他平时冷硬的线条看起来柔和了许多。
　　一段弹完，他停了下来，手指依旧轻搭在琴键上。客厅里重新安静下来。
　　“……您怎么会弹这个？”季若虞忍不住轻声问，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
　　许明御这才微微侧过头，看了她一眼，语气平淡无奇：“听过。记下来了。”仿佛这只是件和吃饭喝水一样平常的事情。
　　他顿了顿，手指又随意地按了几个和弦，忽然问：“喜欢唱歌？”
　　季若虞愣了一下，手指蜷缩起来，轻轻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以前喜欢。”现在……她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唱出来。
　　许明御没再追问，他的目光重新回到琴键上，手指下流淌出一段新的、舒缓而略带忧伤的前奏。是一首她很熟悉的英文老歌，旋律优美，歌词讲述着失去与怀念。
　　他弹得很投入，技巧娴熟，情感表达却内敛而克制，如同他本人一样。音乐声填补了空间的寂静，也悄然拨动着某种心弦。
　　季若虞听着那熟悉的旋律，尘封的记忆和情绪仿佛被一点点唤醒。
　　她看着他的背影，听着那动人的琴声，一种久违的冲动在她心底慢慢滋生。
　　她张了张嘴，声音很轻，几乎被琴声掩盖，尝试着跟着旋律唱出了第一句歌词。
　　声音带着明显的生涩和颤抖，甚至有些气息不稳。
　　琴声没有停。
　　许明御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但他的伴奏似乎微妙地调整了一下，节奏放得更慢了些，和弦也更加柔和，像是在无声地引导和托着她那怯生生的声音。
　　得到这默许般的鼓励，季若虞稍微大胆了一点。她慢慢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不自觉地朝着钢琴的方向靠近了几步。她闭上眼睛，试着不再去担心唱得好不好，只是沉浸在旋律和自己的情绪里。
　　她的声音逐渐放开了一些。因为很久没唱，音准偶尔会飘，高音也有些吃力，但她的音色本身很好听，清澈干净，带着一种天然未加雕琢的感染力，尤其是唱到那些带着伤感的歌词时，一种共情般的情绪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她唱得很投入，仿佛要把这些日子积压在心里的所有痛苦、迷茫、孤单，都借着歌声宣泄出来。
　　而许明御的钢琴伴奏，始终稳稳地托着她的声音。
　　他没有炫技，只是用最恰到好处的和弦和节奏，为她营造一个安全而包容的音乐空间。他甚至在她某处气息差点接不上的时候，极其自然地加入了一段低低的、近乎耳语般的和声。
　　那和声低沉悦耳，带着他特有的、微沙的质感，巧妙地弥补了她的不足，与她清亮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
　　季若虞猛地睁开眼，看向他。
　　他依旧背对着她，专注地弹着琴，仿佛刚才那惊艳的和声只是她的错觉。
　　但他的耳根，在阳光照射下，似乎……微微有点泛红？
　　她的心漏跳了一拍。
　　一曲终了。
　　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在空气里，客厅里陷入一种温暖的寂静。阳光依旧明亮，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音乐带来的震动。
　　季若虞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和歌声里，微微喘着气，脸颊因为激动和一点点羞涩而泛着红晕。
　　她看着许明御的背影，心里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呼吸的出口，又像是……分享了某个极其隐秘的部分。
　　许明御的手指从琴键上抬起，他静坐了几秒，然后缓缓转过身来。
　　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明显的表情，但那双总是显得过分冷静深邃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因为唱歌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发亮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
　　然后，他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弯了一下嘴角。
　　那不是一个完整的微笑，更像是一个温和的、赞许的弧度，短暂却真实。
　　“唱得不错。”
　　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丝，带着一点点刚弹完琴的松弛感。
　　就这简单的四个字，和那个转瞬即逝的弧度，让季若虞的心脏像是被温水泡了一下，暖暖的，涨涨的。一种巨大的、久违的成就感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欣喜，瞬间席卷了她。她甚至觉得眼眶有点发热。
　　“……是您弹得好。”她低下头，小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角，掩饰内心的澎湃。
　　许明御没再说什么，他站起身，合上了琴盖。那个短暂流露出的、略带温和的状态也随之收敛。
　　“喉咙不舒服的话，茶几下面有润喉糖。”
　　他像是随口一提，然后便走向厨房去倒水喝了。
　　季若虞站在原地，看着阳光下那架重新恢复沉默的钢琴，又看看他离开的背影，心里那种暖洋洋的感觉久久没有散去。
　　从那天起，音乐成了他们之间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许明御偶尔会在闲暇时弹一会儿琴。有时是古典乐片段，有时是流行的旋律，有时甚至只是一些随意的即兴。
　　而季若虞不再只是远远听着，她会悄悄地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或者假装看书，实则全神贯注地倾听。
　　有时，他会弹起某首她熟悉的歌，她会忍不住跟着轻轻哼唱。而他，有时会继续弹下去，无声地为她伴奏；有时则会停下来，看似随意地问一句：“会唱这首？”如果她点头，他可能会让她唱一遍，或者干脆把琴凳让出一半位置，示意她过来。
　　第一次坐在他旁边，离他那么近，近到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冷冽干净的气息，感受到他手臂偶尔移动时带来的细微空气流动，季若虞紧张得手指都在抖，音都唱不准。
　　许明御什么都没说，只是放慢了弹奏的速度，手指下的和弦变得更加简单明了，像是在一步步引导她。他的侧脸线条冷硬，但眼神专注地看着琴键，并没有给她带来压迫感。
　　慢慢地，她放松下来。
　　他们的合作越来越有默契。
　　她唱歌，他弹琴和和声。他似乎很擅长用音乐引导情绪，总能恰到好处地托住她，甚至激发她声音里更好的那一面。
　　他们很少交谈关于音乐以外的事情。
　　但在这琴声和歌声里，某种无形的纽带正在悄然编织。一种难以言喻的、介于导师与同伴、庇护者与被庇护者之间的暧昧情愫，在音符之间静静流淌。
　　季若虞发现，当他沉浸在音乐中时，他身上那种冰冷的距离感会消散很多，甚至会流露出一种罕见的、近乎温柔的神态。
　　而她，在唱歌的时候，也能暂时忘记那些痛苦和烦恼，感受到一种纯粹的、久违的快乐和价值感。
　　她开始期待这些零碎的音乐时光。甚至有一次，她鼓起勇气，主动问他：“小叔叔，您能教我弹刚才那段和弦吗？”
　　许明御显然有些意外，抬眼看她。
　　她的脸颊立刻烧了起来，后悔自己的唐突。
　　但他只是沉默了几秒，然后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让出更多的位置，言简意赅地说：“手，放这里。”
　　季若虞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冰凉的手指，放在他刚刚按过琴键的位置旁边。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感。
　　“这个音，然后是这个。”他极其简单地示范了一下，并没有手把手地教，只是用语言和极少的动作指引。
　　她的手指笨拙地模仿着，按出的声音断断续续。
　　他并没有不耐烦，只是偶尔用指尖点一下她应该按的琴键：“这里。力度轻一点。”
　　他的指尖偶尔会不可避免地碰到她的手背，一触即分，却带来一阵微小的电流感，让她心跳加速。
　　教学持续了不到十分钟，她就因为紧张和笨拙而宣告失败。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地评价了一句：“还可以。多练。”
　　虽然只是短暂的接触和简单至极的指导，却让季若虞开心了一整天。她感觉自己和他的距离，似乎因为共同的音乐，拉近了一点点。
　　然而，这种逐渐升温的暧昧和靠近，也让她内心深处的不安愈发清晰。
　　她越来越贪恋这份温暖和安心，贪恋他偶尔流露的温和，贪恋那些有音乐陪伴的时光。但她比谁都清楚，这一切都是暂时的。
　　她只是他一时好心收留的麻烦，等她的情况再好一些，或者他觉得麻烦够了，她总是要离开的。
　　他们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
　　这种认知像一根细刺，扎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平时不显，却在每一个感到温暖的时刻，隐隐作痛。
　　一天晚上，她又梦到了母亲，哭着醒来。这一次，她没有尖叫，只是默默地流泪。
　　许明御的房间似乎有细微的动静，但他并没有过来。也许是不想每次都越界，也许是觉得她需要自己学会处理。
　　她独自哭了很久，才慢慢平复下来。黑暗中，她睁着眼睛，听着隔壁房间彻底安静下来，心里充满了迷茫和一种连自己都害怕深想的依赖。
　　她和他之间，那由音乐编织起的、微妙的暖意和靠近，究竟是什么呢？
　　是同情？是怜悯？
　　还是……一点点别的什么？
　　而她，又该如何面对这份日益加深的、注定无望的贪恋？
　　没有人能给她答案。
　　只有窗外的月光，冷冷地洒在地板上，一片清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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