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向救赎

作者:满眼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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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年旧事



      孟商生于大庸天熙二十九年,早秋。

      那时皇位上坐着的还是另一个皇帝,世道也不像如今这么混乱。

      孟商身为陶光县令独子,幼年衣食无忧,常嬉山水。有温柔娴静的娘、光风霁月的爹、一堆陪着他上蹿下跳“为祸四方”的小伙伴,着实也度过段无忧无虑的好时光。

      然而,好时光实不能长久。

      他的童年,轰然止于十一岁的某次出游。

      *

      那天孟商开心得要命。因为他忙碌的爹总算抽出空,带着他和他的几个小伙伴,去陶光附近赏了赏如画山水。

      在小孟商心里,最厉害、最崇拜的人就是亲爹孟存——

      一个常穿白衣、毫无架子、对谁都笑容满面的老好人。

      ——也是街坊邻居口中,爱民如子的好官。

      他爱民,民便也爱他。

      常往不肯收值钱物件的孟大人门口,放些稀奇古怪的小物件——

      扎在一起的漂亮花花、亲手画的孟存画像、四处搜集来的光滑石头……

      孟商往来出行,总能瞧见一份份真心摊开在那儿,让人心生暖意。

      对年幼的他,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不知不觉间,便以孟存为榜样,决心成为如他一般的人。

      可“好官”要操心的事实在很多,很少能抽出空来陪伴教导孟商。

      小少年伴在娘亲云袖身边,全靠自学成才。然他读书写字颇不在行,歪门邪道实有一套,常被云袖轻敲额头,发愁该如何引导。

      孟存得知妻子忧心后,便挤出时间,策划了那日的出游。

      他偶尔一次陪伴,足以让小孟商开心许久。

      孟商拉着他,看午后飞落的鸟儿、盛开的花、激流的瀑布、浮沉的光线……

      明明是昔日跟大家玩耍时看惯了的场景,却仿佛因为孟存的存在,而变得格外不同。

      他把孟存见缝插针的教导,默默记在心中,瞧孟存的眼睛都发着光。

      亮闪闪的,写满崇拜。

      小少年闹了一下午,酉时踏上归途,还依依不舍、喋喋不休,非要缠着孟存,许下几日后再来的承诺。

      孟大人无奈笑着,正要答应,一路山匪却从旁而出,在混乱中劫了个小孩儿,像孟存讨要钱财。

      孟县令此次出行,只为观景,未带多少银两,只得苦心相劝。

      然而怎样劝说,山匪也不肯放人。寒光凌冽的刀就紧紧逼在那孩子颈上,但凡他情绪激动些,寸近一步,一切或许就无可挽回——

      孟商看着哭泣颤抖的小伙伴,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做出了一个在现在的他看来,无比愚蠢的决定——

      小孟商松开牵着孟存衣袖的手,从父亲身后走了出去。

      他数着自己的呼吸,直到不再发抖:

      “你放他走。我来替他。”

      小孟商冷冷盯着山匪的眼,不闪不避:

      “……我是陶光县令之子。挟持我,更有益处。”

      *

      风吹过记忆的河。

      大孟商的话音顿在这里,脸赖于何琼肩头不起,只稍稍一侧,偷瞄她的表情。

      何琼没有表情,客观评价:

      “是挺蠢的。”

      孟商:“……”

      他哂道:“你还真不客气。”

      何琼冷静分析:

      “你不知山匪是真的求财,还是有心害命;也不知自己贸贸然走上去后,他会不会如约放人。”

      “一旦行差踏错,别谈替你那个小伙伴了……说不定,还会陪着他一起死。”

      何琼如今接触到的,是长大后狡猾混账的孟商,一时有些难以想象他往昔无谋无断、唯有孤勇的模样。

      小姑娘感慨:“你命不错。能活到现在。”

      孟商莞尔:“正常。‘祸害遗千年’嘛。”

      他嘴上调侃,内心却未必没半分波澜。

      ……可当初才十一岁的小公子,哪里想得到这么多呢?

      他只知自己的小伙伴遇到了危险,只知自己要成为像孟存一样仁善的人。

      于是在也别无他法、且爱民如子的阿父几番挣扎后的默许下,跑到了山匪跟前。

      山匪和他一样,带着几分愚蠢的“善”,权衡过后,老老实实放开小伙伴,把刀架上他的颈间。

      小伙伴大哭着跑回去,被吓得瑟瑟发抖;而他握着拳头,努力克制自己不要打颤、不能害怕,别让山匪如意,别叫阿爹担心。

      山匪狞笑一声,刀贴着他脖颈,轻轻划拉。狮子大开口,把索要的钱财翻了一番,要孟存三日后将银两放到指定的地点,才肯考虑放人。

      孟存只得同意。

      白衫青年眼里带着深切的痛苦和挣扎,向他反复保证:

      “阿商,不要怕,再等等。”

      “阿父一定会救你的!”

      小孟商:“……”

      ……他怎么可能不害怕?

      但他如此相信他。

      于是少年挺起胸膛,挤出一抹笑,很勇敢的对孟存说:

      “好!”

      然后,一等就是许多年。

      *

      最开始,被带回山匪窝的日子还算能过。

      他们把他当成吸金石,虽限制他衣食住行,但好歹有吃有喝,不至于默默死掉,无人收尸,偶尔跟他说话,态度也还算尚可。

      然而,孟存赎人的银两始终未至。

      小孟商掰着手指,等啊等,等了一天、两天、三天……十四天。

      孟存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山匪们千方百计送过去问询的信,也了无回音。

      所有人都没了耐心。

      某天夜晚,孟商被人粗暴的拽着领子,丢到山匪头领脚边,迷迷糊糊抬起头,见对方用一种厌恶的目光看着他,愤然道:

      “你爹不要你了!”

      真是斩钉截铁、干脆利落的断言。

      那时的小孟商怎么都不愿相信,只知道红着眼睛瞪人。

      可事实由不得他不信。

      山匪们不怀好意,告诉他新帝登基不久,昏庸无道,纵情声色;如今又正逢灾年大旱,陶光县颗粒无收……孟大善人多好的官呐,正忙着自掏腰包,接济那些饥肠辘辘的百姓,哪里顾得上他这个亲子?

      ——在忧国忧民之心,与爱子怜子本性中,孟商成了被放弃的那个。

      他听得懵懵懂懂,不知所措,从未想到仁义这种美好的东西,有一天会变成利刃,把自己刮皮削骨,让自己心痛无比。

      山匪头子不给他缓和情绪的时间,举起一把刀,要亲手砍了这个没有用处的废物。

      孟商浑身一激灵,求生的本能让他暂时忘却悲伤,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凶戾与智慧。

      他绞尽脑汁,思考自己的用处——说自己会记账、认识字,最后跪下去,半真半假的哭求,求一条能活的路。

      山匪们愕然片刻,笑他没有骨气。

      孟商嘴角抽搐,眼泪还在大滴大滴的落,嘴角却生生扬起来,跟着他们一起笑。

      他说:“我要活下去。我不要骨气。”

      山匪们:“……”

      山匪头子的目光再次落到他身上,多了些讳莫如深的东西。

      他不知出于怎样的考虑,随手指了个身材魁梧的手下,丢给孟商一把刀,刁难道:

      “打赢他。我就让你活。”

      *

      说这段经历时,孟商并未隐瞒自己被逼到绝路时的狼狈丑态,何琼也并未流露出嫌弃或心疼的情绪。

      二人心照不宣。一个笑意吟吟,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一个面无表情,像在听不好笑的笑话。

      何琼问:“你打赢了?”

      顿了顿,却又笃定:

      “你打赢了。”

      孟商眉梢轻扬,笑道:

      “当然。”

      “孤打赢了。”

      ——有所算计也好,胜的惨烈也罢,赢了就是赢了。

      十一岁的孟商,两手空空、一身清白的走进去;手握屠刀、满身鲜血的走出来。

      他躲在无人处大哭一场,从此正式成了个小小的山匪,别了那些阳光明媚的过往。

      *

      何琼肩膀顶着一颗脑袋站了这么久,实在有些累,于是轻轻推推孟商。

      意思很明确,叫他离自己远点。

      青年装聋作哑,潇洒的转个圈圈,歪在她另一边肩膀上。

      何琼:“……”

      她无语的撇撇嘴,问:

      “然后呢?”

      孟商拿簪子绕着她的头发玩儿:

      “然后?然后孤花了几年取得山匪头子的信任、培养自己的势力,长成风流倜傥的模样,再用了点小小的计谋——”

      青年舔舔唇,冲何琼呲牙:

      “杀掉山匪头子,成了新的首领。”

      他话音一顿,忽然开始对何琼挤眉弄眼,暗示意味很明显。

      何琼:“……?”

      孟商着急:“哎呀。你说点什么嘛。”

      何琼:“……”

      何琼懂了,毫无波澜的夸奖:

      “厉害。”

      孟商一噎,嘀咕:“……切。一点都不真诚。”

      他接着回想道:“成为首领后,孤自觉已与孟存断了父子情分。且身为山匪,身份尴尬,若贸然相见,说不定孟存会来个大义灭亲,把孤抓起来……到时候彼此都不痛快。”

      “所以。孤干脆没有回乡,带着一帮小山匪,安心当我的山大王。”

      ——那算是孟商度过的,最安逸的时光。

      彼时已是乱世,百姓活得艰难,他早被多年磨砺抹去了仁义大爱的愿望,却也没兴趣在他们困苦的生活上再添一把柴火,于是专逮着山脚下有钱的地主薅,薅得自己跟小山匪们吃穿不愁、衣食无忧,偶尔会想,如此下去,似也不错。

      但孟商注定不是安分的人,很快对这样的生活感到厌倦。

      他有雄心壮志,有野心勃勃,觉得……既然天下并起,群雄逐鹿,为何自己不能分一杯羹,出去闯荡闯荡?

      孟商聊到这里,意犹未尽的咂咂嘴,矜持道:

      “一开始,孤真的没有很认真。奈何太过足智多谋,不知不觉就成了雄踞一方的霸主……真是世事难料,天意难违。”

      何琼:“……”

      何琼漠然:“天意要知道它选了你,真的不会羞愤欲死吗?”

      孟商:“?”

      他真情实感的讶异:“怎么可能?选出孤这样的人杰,它阖该感到荣幸才对。”

      何琼:“……”

      你开心就好。

      她硬生生把话题扯回来:

      “既然不打算再跟孟存相见,那你之后回乡做什么?”

      孟商懒道:“我当初是个山匪头子,身份尴尬,又怨恨孟存,当然不乐意回去。”

      “但投身乱世几年后,孤已经颇有一番作为,阖该风光回乡,瞧瞧娘、瞧瞧以前的伙伴……瞧瞧孟存后悔欲绝的模样。”

      何琼不置可否:“……他会后悔?”

      孟商:“真是敏锐的直觉。”

      他嗤笑:“孟存当然不后悔。只是孤一厢情愿的‘以为’罢了。”

      “——那位仁义为怀的孟县令呀,不仅分毫不悔,还根本无愧。”

      *

      尔时孟存因操劳多年,拖垮了身子,刚历过一场严冬,便生了场大病。

      孟商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亲信臣僚,意气风发报上名来,见到孟存的面儿时,对方刚好转些许,正是清瘦单薄的时候。

      二人立于堂前四目相对,如同新生的朝阳和垂暮的夕景,对比实在明显,一时都未开口。

      孟商:“……”

      孟商来路上憋了一肚子的狠话,想骂他、嘲他、质问他为何能救众生,独不肯救自己?怀着满腔仁义放弃亲子的时候,可有片刻犹豫?

      但瞧见孟存这副大病初愈的样子,他便什么都说不出了。

      孟商酝酿片刻,想着找点什么话题,却听孟存率先发言,张嘴就呵斥:

      “跪下。”

      孟商:“……?”

      他设想过重逢的场景。

      设想过这个男人会不会内疚、无措、喜极而泣。

      设想过自己要不要询问、退让、稍稍放下过往。

      却从没料到,仁义、温善、慈悲为怀的好官,在与曾被自己放弃、此后经年不见的儿子重逢时,说的第一句话,会是——

      “跪下。”

      ……

      孟商愕然刹那,大笑起来。

      他幼年数次对他跪过,跪的是长、是父、是发自内心尊敬与认可的人。

      但此时此刻,面对这样的命令,他却想:

      终此一生。

      我……再不可能对你下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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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 他年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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