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回来时，莫以文带了一个背包。
　　他将背包轻轻的放在床边，坐回床上，握住肖炎的手。
　　莫以文眼神低迷，不知道向谁问了一句：“十年……你恨我吗？”
　　元宵抬头看他，样貌还是和十年前一样楚楚动人，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也许是……可怜她吧。
　　“我不怪你。”她摇摇头说。“我相信你不会无缘无故消失，我和肖炎一直以为你是出了什么事，或者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们一直都相信你。”
　　莫以文一愣，开口：“谢谢。”
　　“电话打不通，微信联系不到，一开始他坚信你在北京等他，于是拼了命的练体育，学习，我辞了老师的工作，在家陪他。可最后考上北体后发现，哪儿都找不到，我们在北京发传单，发寻人启事，可是没用。”
　　“我劝他，要不算了，他说不行，他一定要找到你，他说你不会无缘无故抛下他，他说你会等他……”
　　“可你明明不会……”
　　“后来他当消防员，我没有反对，我辞了北京一个补课组织的工作，开始四处兼职打工，一个月换一个地方，为的就是打听你的消息，这样干了五年。”
　　莫以文哑言。
　　“半年前在奶茶店看到了一个和你长得很像的人，戴着灰色围巾，我以为是你，结果……”
　　“那就是我。”莫以文开口。
　　“什么？”
　　“那就是我，那时候我还不记得以前的事，淮朝……是我失忆后的名字。”
　　元宵一愣，随后奇怪的笑笑，开口：“我们……错过了啊。”
　　一阵沉默，莫以文先开口了。
　　“桥下的河水，很刺骨。”
　　……
　　“这十年对于我来说，几乎是一片空白了。”莫以文说完，叹口气，看向元宵。
　　“你想起来了。”元宵开口，声音低的像是微风。“没关系，你想起来了，不怪你。”
　　元宵说着微微抬头，肖炎的半边脸映衬在灯光下，元宵看到他皱了皱眉头。
　　“噌”的一声，元宵站了起来。
　　“怎么了？”莫以文看向她，问。
　　“他动了，莫以文他动了！”元宵激动的说。“你看看他，是不是脱离危险了？”
　　莫以文闻言，立马将耳朵贴上他的胸膛。心跳不再若有若无，而是强劲有力的“砰砰”声。
　　没有犹豫，莫以文立马给呼吸内科的医生打了电话。
　　把脉，诊断，医生告诉莫以文，病人已经脱离危险，维C注射液换成葡萄糖注射液，随时等待他的苏醒。
　　元宵哭了，莫以文看着她，又看看肖炎的脸，也哭了。
　　……
　　夜深，急救室里很安静，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很快被白炽灯的光焰吞没。
　　元宵趴在床边睡着了，莫以文站在窗边，抬头，看到了星光。
　　这是十年来他第一次在北京的夜空看到星星。
　　深呼吸，莫以文在床边的背包里拿出那条围巾，好好的捧在怀里，坐到了肖炎身旁。
　　肖炎的脸被灯光照的很白，但是很好看。
　　他看着他，压抑十年的思念一股脑涌出，像涨潮的海水，一遍又一遍冲刷他的大脑，淹没他的内心。
　　烟花，烧烤，湖面，这些场景毫无征兆的跳跃在脑海，隐隐约约浮现着肖炎的脸。莫以文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感觉，难受，难以呼吸，明明他就在眼前，可是为什么，如此思念。
　　脑中聒噪，往事翻涌，想到这十年间的空白，又逐渐趋向平静。
　　“对不起。”他说。“我好想你。”
　　……
　　八个小时前。
　　“肖队，那照片上是你什么人啊，每天抓着看？”一个人坐在旁边，冲肖炎努嘴。
　　肖炎瞥了他一眼，开口：“我兄弟，失踪了。”
　　“啊？那……”
　　“你少说两句。”一人打断了那人的话，刚要开口，“呜”的一声，警铃响了。
　　条件反射的，一行人迅速起身，向同一个方向跑去。
　　高铁站附近的一所小区里发生了爆炸，应该是煤气泄漏并且遇到明火。
　　消防车赶到时，火势已经蔓延的十分严重。
　　爆炸点在五楼，熊熊火焰燃起，冲天一般。
　　“快，先疏散群众，拉好警戒线，然后高压水枪灭火！”肖炎对着对讲机喊道，拉开消防车的门冲了下去。
　　没多久，一股大风吹来，肖炎心里一惊，赶忙看向着火地点，刚刚被水枪压下去的火势又重新膨胀起来，在大风的加持下更加凶猛。
　　火光映在肖炎眼中，天罚一般，不可抵抗。
　　“加大水枪力度和覆盖范围，务必将火势打压下去。”肖炎对着对讲机说。
　　这时跑来一个消防员，开口：“肖队，人员疏散的差不多了，就是……还有一个孩子没救出来。”
　　他说着指了指一旁的一对夫妻：“是他们的孩子。”
　　夫妻俩搀扶着来到肖炎面前，用祈求的语气说：“求你救救我们的孩子……”
　　“下来的时候为什么不把孩子带上？”肖炎厉声呵斥，然后转身。
　　火焰烧着，左右摇摆。
　　“你看好他们，我进去一趟。”
　　“肖队这……”
　　“别废话！”
　　“是。”
　　他拿了毛毯，用水浸湿，带好防毒面罩，又抱了一个灭火器，冲进单元楼。
　　火场混乱，楼梯和栏杆上都窜着火苗，肖炎穿梭在高温之中，一双眼睛左右寻找着，遇到大一些的过不去的火焰就用灭火器狂喷。过了许久，一直到肖炎感到有些头晕了，才透过火光看到不远处的一只小手。
　　面前有一大片火挡着，肖炎拉动灭火器，但是没有反应。
　　摇摇，肖炎发现灭火器用完了。于是怒骂一声，将罐子扔在了一旁。
　　他盯着火场看了一会儿，一个垫步，跳了过去，好在身上裹着湿毛毯，没有受伤。
　　那里是一个三角形的小型空间，里边蜷缩着一个七八岁左右小女孩。很幸运，火焰没有烧到这里，但是女孩已经昏迷。
　　肖炎没有犹豫，立马摘下防毒面罩戴在她脸上，又将湿毛毯脱下，将她包成个粽子，这才抱起她，向外冲。
　　回到楼梯口，发现路已经被熊熊大火拦住了。
　　肖炎开始咳嗽，他按了按腰间的对讲机，哑着嗓子说：“楼下准备气垫，我即将跳窗，重复，楼下准备……咳咳……气垫，我即将跳窗……咳咳咳……”
　　返回房间，肖炎开始寻找窗户。
　　他的气息很弱，已经不知道吸进去多少烟雾，四肢发软，抱着女孩在火场里一步一个趔趄的走着。
　　突然间头顶一个燃烧的木桩掉下来，直直对着怀里的女孩，来不及闪，他弓下腰用脊背硬生生接了这一下。
　　没站稳，他向前倒去，右胳膊因为惯性甩了出去，方才砸到他的那根木桩竖在地上，此刻不偏不倚，刚好砸在肖炎的右胳膊上。
　　他惨叫一声，试着用力，却怎么也抽不出来。
　　右边的衣服被木桩上的火焰烧着，胳膊上传来灼伤的疼痛，肖炎最后拼了命，双腿猛的冲那根木桩一蹬，才抽出身来。
　　他爬起来继续走，但身子越来越软，双腿越来无力，灌了铅一般，气管和胸腔里都吸满了烟雾，双眼开始发黑，开始逐渐走不动路。
　　要死了吗？肖炎心想。
　　说好的在北京等我，你食言了，这下，换你再也找不到我了。
　　他倒在了距窗口只有一步的地方。
　　……
　　闭上双眼的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了，自己那段缺失了父爱的童年，是多么的伟大。
　　在高处灭火的消防员看到了他，将云梯伸过去，将他救了出来。
　　“救护车，快叫救护车啊！”
　　……
　　恍惚中听到了些声音，喊叫声，鸣笛声，风声，火声。
　　好吵。
　　他感到有人在摆弄他的身子，感到颠簸。
　　他感到沉重，感到悲伤，感到疼。
　　他知道他要死了。
　　即便他不想。
　　他看到眼前的光一点一点散，逐渐黑暗，变成深渊。
　　最后的愿望是再见你一面，可是好像做不到了。
　　……
　　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再一次听到喊叫。
　　声音有些熟悉。
　　是你吗？
　　无人回应，再次陷入黑暗。
　　……
　　胸口被人按压，有柔软的东西贴在嘴上，他没力气呼吸，但是空气却自己送了过来。
　　有人在努力拽他回来。
　　他想到火，想到元宵，想到未曾谋面的父亲。
　　父亲走的时候，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义无反顾？他冲进火场的时候看到的，是不是和今天一样的火光？
　　好黑。
　　但是星河灿烂，我们……
　　肖炎，就这样放弃了吗？
　　我不想死……
　　还没找到他，我不想死！
　　疼，无力，他喘不上气。
　　……
　　他听到有人哭，听到有人说话。
　　有人握紧他的手，并且颤抖。
　　他听到他说：
　　“对不起……我好想你。”
　　……
　　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急救室的天花板。
　　氧气罩紧紧扣在鼻子上，他努力调整脑袋的位置，看到了床边坐着的男人。
　　男人一手捧着灰色围巾，一手紧握着他的手，那张脸经过十年岁月的冲刷，依旧是莫以文的模样。
　　浑身无力，他轻轻的动了动莫以文握着他的那只手，他看到莫以文猛的转头，眼中充满惊喜的看着他。
　　他凑过去，激动的开口：“你醒了？肖炎你醒了？”
　　肖炎微微点头，一双眼睛静盯着他，没多久，已经有晶莹溢出眼眶。
　　眼前这个躺在病床上的男人，高中院校时没有哭，冲进火场时没有哭，知道自己要死了的时候也没有哭，但是面对莫以文，看到真的活着的莫以文就在眼前时，他的眼泪却毫不吝啬的流了下来。
　　莫以文看到他泪花中的迫切和急于表达，他替他摘下氧气罩将耳朵凑到他的嘴边。
　　他轻轻的，有气无力的，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迟……到……了……”
　　一瞬间，莫以文泪如雨下。
　　他想说夕阳烟花他都记得，他想说木船烧烤他想起来了，他想说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吃苦，他想说十年前的悲欢和这十年间的空白，想说你没变啊，想说思念。
　　想说的话太多太多，伤感或者不伤感，解释或者不解释，现在那个人就在眼前，他说出口的，却只是一句沙哑的带着哭腔的：“对不起……”
　　“混蛋……对不起有个屁用啊……”肖炎小声嚷嚷。
　　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肖炎撑着床坐了起来，他一把推开眼前的莫以文，下床，可站都站不稳，一头栽倒在莫以文怀里。
　　“你去哪儿了……你去哪儿了了？”肖炎的声音很低，因为一氧化碳中毒的原因只有气息在发声，但是莫以文听的清。
　　“说好的在北京见面，说好的等我考上北体，我考上了，你人呢？我找了你十年，我找了你十年！你怎么这么狠心，说不见就不见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多担心你……”
　　“肖炎，我……”
　　“我不想听你狡辩，莫以文你个骗子混蛋王八蛋，你没良心你狼心狗肺，莫以文你给我记着了，你欠我十年。”
　　说完这些，他是彻彻底底的没力气了，下巴搭在莫以文的胳膊肘，眼泪哗哗的掉。
　　他的嘴一张一合，发出来些只有气息的声音，莫以文听到了。
　　“可是……我也好想你啊……”
　　莫以文将他抱回床上，看着他急促的呼吸和通红的脸颊，又给他戴上了氧气罩。
　　莫以文看着肖炎的脸，肖炎看着莫以文的眼睛，莫以文想说些什么，但他注意到了肖炎的眼神。
　　他没再说话，两人就这样一直看着
　　莫以文想上厕所，刚刚起身就被肖炎抓住了衣摆。
　　莫以文回头垂眸，看到了肖炎眼里的恐慌和不舍。
　　他摇摇头，说：“我不走，你放心，好不容易想起你，这次见面无论如何我也不会离开你了。”
　　肖炎这才松手。
　　云起，云落，遮不住月亮，遮不住他们眼里的星光。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