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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龙游12
寅时刚过的贡院之外已是鼎沸之人海。
无数青篷马车、软轿将左近几条街巷堵得水泄不通,身着各色襕衫的士子们手提考篮,在家人仆从的簇拥叮嘱下,怀揣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梦想与一朝定乾坤的紧张翘首以待。
灯笼摇曳将一张张或稚嫩或沧桑的面孔照得忽明忽暗,空气中弥漫着刺骨的春寒,灯油燃烧的呛味,以及一种近乎凝滞混合着期待与恐惧的气息。
秦卿许拒绝了哥哥安排的盛大阵仗,只带了一名老仆乘一辆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悄然停在离贡院尚有一段距离的街口。
他撩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涌动的人潮。
这与江南道灾后死寂的废墟,回京路上肃杀的车驾仪仗恍如隔世。
他深吸一口清冷潮湿的空气,将心中所有纷杂的思绪强行压下如同将汹涌的波涛摁入冰封的海面。
今日他只是万千普通考生中的一员。
时辰将至贡院那两扇朱漆铜钉、沉重无比的大门,在礼炮低鸣与官员的高声唱喏中,缓缓开启,发出沉闷的吱呀声,如同巨兽苏醒。
士子们立刻屏息凝神排成长龙,依次接受严苛至极的搜检。
任何纸片、书籍的嫌疑,都可能导致功名尽毁。
气氛肃杀,近乎凝滞。
秦卿许平静地排在队伍中,目光掠过那些面色冷峻的胥吏,最终落在了大门内侧,那群身着深绯官袍的考官身上。
为首一人,年约六旬面容清瘦,蓄着三缕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长须,眼神清亮,竟无多少老臣的暮气。
他头戴梁冠官袍补子上绣着象征文脉的锦鸡,正是当朝国子监祭酒,文坛泰斗,此次春闱的主考官之一周文正。
周祭酒之名秦卿许早有耳闻。
此老学问渊博为人刚正,却并非古板迂腐之辈。
此刻,他并未如其他考官那般板着脸肃立,而是微微踱着步,锐利如鹰的目光缓缓扫视着每一个进入贡院的士子,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
然而与传闻中铁面不同的是,秦卿许竟从他偶尔掠过的眼神里,捕捉到近乎温和的期待,甚至当看到某个因紧张而差点绊倒的年轻士子时他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带着点顽童看戏般的趣味,随即又迅速敛去,恢复威严。
当秦卿许经过他面前时,周祭酒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
那目光里有关注有审视,但更多的是一种带着鲜活生气的探究,仿佛在打量一件有趣的造物。
秦卿许的事迹在朝堂内广为流传,更广为流传的怕是皇帝如今要培养一位立场完全属于皇帝的臣子。
秦卿许面色平静,微微垂眸以示恭敬,坦然接受胥吏搜检。
确认无误后,他迈步跨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门内是灯火通明的甬道,两侧高墙耸立,彻底隔绝了外界。
甬道尽头是一片排列得密密麻麻如同蜂巢般的号舍,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显得格外阴森。
找到乙字第十七号。狭小逼仄,仅容一人转身。
一桌一凳一榻一灯,四壁空空,唯有斑驳的墙面上残留着以往考生刻下的模糊字句,无声诉说着前人的希望与挣扎。
空气里是陈年的墨味、灰尘味和淡淡的霉味。
秦卿许放下考篮,取出笔墨纸砚,摆放整齐,拂去凳上浮尘,静静坐下,闭目养神。
他将所有杂念摒弃,心神沉静,如同老僧入定。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庄严悠扬的钟鼓声自贡院深处响起,穿透每一个号舍。
考试,正式开始。
试题由差役分发而至。当那张宣纸落在秦卿许面前时,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沉静如水。
经义题出自《礼记·大学》。
阐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本末。
策论题尖锐,迩年边陲不宁,府库空虚,然江南贡献不绝,此诚多事之秋也,当何以筹饷强兵,兼恤民力?
诗赋题限韵,以春寒为题。
秦卿许快速浏览,心中已有计较,他没有立刻动笔,而是不疾不徐地开始研墨。
一方砚台,一锭松烟墨,注水少许,手腕沉稳匀速地画着圈,沙沙声细微均匀。
墨汁渐浓,乌黑亮泽,香气清冽。
他的动作专注从容,似在进行某种仪式。
待墨汁浓淡适中,他提起那支陛下赏赐的紫毫笔,在砚边轻轻舔饱了墨汁。
他没有先做经义,而是将目光直接投向了那道最为棘手的策论题。
看到此题,秦卿许嘴角几不可察地泛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似嘲弄,似了然。
这题目,简直像是为他量身定做。
边陲不宁,府库空虚,而江南贡献不绝六字,更是如同一根尖锐的刺。
他略一沉吟,落笔蘸墨,在草稿纸上写下标题。
《筹饷恤民疏》
他以江南道亲身经历为铁证,以冷静笔触构建文章。
开篇承认边陲需固、强兵必行,随即笔锋直指核心:“然筹饷之道,不在竭泽而渔,而在开源节流,尤在恤民力以培固国本。”
他结合水患惨状,描述洪水吞噬良田、百姓流离失所,官府赈灾之掣肘与无力。
并未直指蒋同,但字里行间将吏治腐败、层层盘剥导致民生凋敝、抗灾能力低下的现状,揭露得淋漓尽致。
继而提出具体恤民以培固国本之策:请求减免江南重灾区赋税;大力整顿漕运,革除积弊,裁汰冗官冗兵。
每一条都直指要害。
尤为大胆的是,他在文末写道:“……臣尝闻,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若只顾筹饷强兵,而视民生如草芥,则恐外患未至,而内乱已生。”
“昔年蒋某之流,蛀空堤防,贪墨无度,岂止殃民,实乃动摇国本之蠹虫!”
“陛下圣明,洞察其奸,已正典刑,然臣恐天下如蒋某者,非止一人。”
“故筹饷之先,当在肃清吏治,使天下皆知陛下雷霆之威、雨露之恩。”
“如此,则贪腐畏怯,良善得伸,民力可苏,国本自固,纵有强敌环伺,何足道哉?”
这是尖锐的批评,也是坚决的拥护,更是他对那个力挽狂澜却病体支离的年轻帝王,一种孤臣孽子般的声援。
他将惨状、政见、对朝局的判断,都融入其中,风险极大。
写完这篇策论,他已觉后背微湿,额角渗汗。
停下笔,稍事休息,饮水镇定呼吸。
号舍内光线渐暗,近午时了,他点燃油灯,昏黄灯光映着专注而略显苍白的侧脸。
随后,他开始攻克经义题。
引经据典,阐释务求精准,推演逻辑严密,结构工稳,展现出深厚根基。
最后是诗赋。
《春寒》。
他略作思索,江南道灾后春日的凄冷景象浮现眼前。
并非文人矫饰的轻寒,而是浸透绝望的、真实无比的寒意。
但落笔时,他却未一味写哀戚,笔锋一转,于料峭寒风中,写出了淤泥里挣扎出的第一点新绿,写出了灾民眼中未曾完全熄灭的、对春日暖阳的渴望。
寒意中,蕴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来自大地深处的生机。
他全神贯注,笔走龙蛇,几乎忘了时间流逝,忘了身在何处。
不知何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在号舍外的巷道上响起,沉稳而并不刻意放轻。
秦卿许并未抬头,依旧专注于答卷。
那脚步声在他的号舍前停顿了一下。
一股淡淡的、清雅的墨松香气若有若无地飘来,不同于普通考官的官袍熏香。
秦卿许笔尖一顿,终于抬起眼。
只见国子监祭酒周文正正负手站在他的号舍外,并未看向他,目光似乎落在远处,但那姿态,分明已停留了片刻。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一只手的手指,在身后轻轻捻动着,仿佛在回味着什么。
阳光恰好掠过巷道上空,在他清瘦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那双总是锐利无比的眼睛此刻微微眯着,竟似带着点欣赏或者说,是一种发现珍奇宝物时的玩味与愉悦。
周祭酒似乎察觉到秦卿许的目光,视线缓缓收回,落在他写满墨迹的试卷上,尤其是那篇策论,停留的时间稍长。
然后,他的目光与秦卿许的对上了一瞬。
没有言语。
周祭酒的脸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但那双眼睛里的锐利不知何时化开了些许,像是坚冰下有了活水流动。
他甚至几不可察地、极轻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随即他便挪开目光,仿佛只是随意巡视路过,继续不紧不慢地朝前踱去,脚步声渐渐远去。
整个过程无声无息,没有打扰任何考生。
但秦卿许握着笔的手,指尖微微紧了一下。周祭酒那短暂停留的眼神,那一闪而过的、近乎顽皮的赞赏,以及那轻不可闻的颔首,比任何明确的嘉许更让他心头震动。
这位以通透著称的老臣,显然看懂了他策论中蕴含的巨大风险与背后那颗炽热的心。
秦卿许重新垂下眼深吸一口气,将心中泛起的微澜压下,继续凝神于笔下的经义文章,字迹愈发稳健端方。
午后阳光斜照入巷道,空气中尘埃飞舞。
周祭酒又慢悠悠地踱了回来。这次,他手里不知从哪里摸来一小块杏仁酥,正旁若无人地、极小口地吃着,动作悠闲得像在自家花园散步。
再次经过秦卿许的号舍时,他瞥见秦卿许手边水囊已空,而唇色略显干燥。
周祭酒脚步未停却极其自然地从自己宽大的袖袍里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白瓷瓶,轻轻放在了秦卿许号舍门口的矮栏上,仿佛那东西原本就该在那里一样。
里面是清甜的蜂蜜水,温的。
依旧没有一句话,甚至没有再看秦卿许一眼,他吃着杏仁酥晃悠悠地走开了,深绯色的官袍在春日的阳光里,映出一团温暖而活泼的光影。
秦卿许看着那白瓷瓶,怔了片刻。
他再次看向那位老祭酒悠然远去的背影,心中忽然豁亮。
这位经历过江南道惨状、见识过生死大劫的老人,或许比许多人都更懂得生命的可贵与相遇的奇妙。
他此刻的严格是职责所在,而这细微处的关照,则是他于规则之内,流露出的对一份难得才识的珍惜,是对一场相遇的随手馈赠。
他珍惜这考场里每一个鲜活挣扎的生命,尤其是那些闪着光的灵魂。
秦卿许拿起瓷瓶,饮了一口。
温润的甘甜滑过喉间,不仅缓解了干渴,更奇异地抚平了心中最后一丝焦躁。
他放下瓷瓶,再提起笔时,心神已是一片清明温润。
他将最后一段经义完美收尾,继而将那首诗一气呵成。
诗中寒意仍在,却已透出更为明朗的豁达与希冀。
当终场的钟鼓声敲响时,秦卿许恰好落下最后一个字。
他仔细吹干墨迹,将试卷整理好,平静地等待收卷官到来。
交出卷子,走出号舍。午后阳光扑面而来,有些刺眼。他眯起眼,深吸了一口院中微凉的空气。
周祭酒正站在不远处的大槐树下,与其他几位考官说着话,似乎心情颇佳,抚须而笑,声音爽朗。感受到秦卿许的目光,他转过头,隔着一群正鱼贯而出的、或兴奋或沮丧的士子,再次与秦卿许视线相接。
这一次,周祭酒没有避开,也没有任何暗示。他只是对着秦卿许,非常明显地、笑眯眯地眨了一下左眼。
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回头与同僚交谈。
秦卿许愕然一瞬,随即失笑,摇头轻叹,心底最后一点重负也随之消散。他躬身,对着那位有趣的老祭酒的背影,无声地行了一礼。
然后,转身汇入散去的人流之中。
春闱已了,而风雨,或许才刚起于青萍之末。
但他笔下的锋芒与那份意外的温润,已然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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