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少年
一九九八年初。牛奋进的小卖部又多了新的业务,他在景星乡时的买卖便不仅限于小卖部,而更像是个杂货店,零食、日用品、调味料。这是他在湾东塔山开杂货店的第三个年头,店铺里多了一块区域,用来卖碟片。
牛奋进花了三千块钱,搞了一套碟片刻印、转录、放映的完整套件,在那个月平均工资还只有五百来块的年代,没多少人买得起DVD,大部分家里用的VCD。以前只有在湾东城里才有VCD卖,帮忙录光盘或是转播。
前些年少,近些年才渐渐多了起来,就连红旗广场小巷子里的游戏厅,也做起光盘生意来了。只是那些光碟光盘,自然不能摆在台面上买,且价格不菲。
杂货铺除了上述说到的“业务”,还有寻呼机,通俗的名字,叫BB机。一个手心大小的黑砖头,起初只能显示一串及其简单的数字与字母,直到后来的汉显机开始,使用寻呼机的人数日益增多,家里的座机除了给老家打电话用一用,平时毛、池两家人联络时,大多也是用寻呼机了。
池建国和毛健全两人当然有,为了便利,池建国便把自己的那个给了文丽萍,是摩托罗拉牌子的,都是黑色砖头模样,要是有人呼叫,一侧的红色灯泡便一闪一闪,同时发出“哔——哔——”声响。当时的寻呼机,高端一些的牌子,大概要两千元左右,二手的六七百,每个月还需要缴纳四十元的月租费用才能使用。
池岁星也想有一台,理由是他现在与毛文博并不在同一个学校读书,放学时难以联络。考虑到寻呼机需要两人使用,要是给池岁星买一个,毛文博也得要一个。
文丽萍用“反正你再读一年半也上初中了”的理由,拒绝了池岁星买寻呼机的要求。于是池岁星只好向下索求,文丽萍特批池岁星十元经费,用以支付这个寒假的花销,其实就是去小卖部买光碟看。
他买来的大多是动画片,还需小心翼翼,要是把光盘弄花了还得赔钱。寒假里,池岁星没去找海螺玩,他放寒假后便回陶源老家,只有海半月还留在湾东工作。
塔山小区里的学生们,跟毛文博一届的,大多都在一零四中学念书,与池岁星同届的,他一问,大多数人也选择在一零四。那边更近,无论住校与否,回塔山都方便许多。童年的伙伴们,都还以为池岁星中学也会来一零四,这样他们虽不知道会不会同班,但肯定会同校。
向来重视友谊的池岁星摇摇头,“我要去八中。”他说。
牛奋进的小卖部,他把原本店铺旁边的空房也租了下来,现在变成了音像店,卖光碟和专辑,也搞磁带、复读机。
池岁星常跑到小卖部里去听磁带音乐,有时一张专辑的音乐听完了也不买,牛老板自然不打算让小孩这样白听下去,于是在池岁星听音乐的时候便各种推销,要不要买包干脆面,还能抽武将卡。可惜池岁星已经五年级,他觉得自己早就成熟,不再会拘泥于武将卡这种东西。
可第二天与周立言他们一起玩时,互相比起集卡来,池岁星又有些后悔平时没买干脆面吃。
塔山路近些年发展了起来,各地门面,移民广场外的商场超市,还有附近的高速公路。池岁星觉得塔山的人多了起来,有许多陌生的面孔,只是他不再跟小孩似的,见人便上去打招呼。他还是热情活泼,保有天真,只是渐渐内敛。
冬天,以前池岁星总是想着过年,吃点好吃的,买新衣服。虽然今年也是,只是他不再兴奋,觉得这些也只不过是每次过年的例行。比起这些,他更喜欢跟毛文博一起去牛老板小卖部里挑些光碟看。上次的圣斗士星矢看完了,不知道有没有续集。
临近过年,今年他们不回老家,婆婆说她来城里过年,免得他们全家都跑一趟。池岁星打算买许多碟片,不让婆婆无聊。拿着文丽萍特批的十元经费,以及自己和毛文博平时存下来的零花钱,他像是来进货的,把架子上一部分碟片都装进袋子里,提着回家去。
还没到过年的时候,厂里自然没放假。这些年又在减量并厂,物价在涨,产量冗余,可工资就是没涨多少。要是在早晨或是晚饭后,单元楼下正烤火的老人们,都在感叹,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这些天又是早餐铺生意好的时候,文丽萍早晨不仅要去帮忙卖,有时也会帮忙备货、揉面。付梅与张强国决定这些天就出国旅游,新马泰都游一圈,得一两万块钱,这期间早餐铺便交由文丽萍打理。大概年前就能回来,要是没玩够,他们打算在国外过年。
池岁星到家,拿起碟片放进VCD里。机器读碟片需要时间,他便站在门框上,要毛文博来帮自己量身高。他这几年长得快,可毛文博更快,一年能长七八厘米,现在都快一米六五了。他穿的衣服一年也得新买好几件,好处是去年的衣服穿不得,便留给池岁星,加上他自己添置的衣裳,衣柜里的衣服都快装不下了。
他本想把多的衣服留给刘振东,可一想等他长大,那些衣服兴许早就过时,池岁星也只好勤换衣服。
家里没人,文丽萍这几天照看早餐铺,没空做饭。虽然家里池岁星和毛文博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在家闲着,大人们也不放心让他们自己开火做饭,于是晚饭就是池建国和毛健全从玻璃厂里的食堂打饭回家,两人每天去上班都要拿四五个饭盒,搞得像饿死鬼投胎似的。
下午饭点前,文丽萍正是忙的时候。去菜市场上买菜卖肉,回早餐铺揉面醒面,期间能睡一会儿,凌晨两三点便要起床分面包包子馒头,期间上蒸屉慢慢出餐,等到早上五六点便有人来买早餐了。期间还得一直包包子,直到把面用完,早晨十点多才能睡会儿觉,直到下午三四点,又重复这一天的流程。
池建国和毛健全,下班也不是规律的。有时厂里机器出问题,需要报备检修,或者临近下班,有工人出现安全事故,再者某一批抽查的样品不合格。在厂里加班到晚上七八点也是常有的。
放寒假,池岁星现在很少睡午觉了。以前不管上学时还是放假时都会睡一会儿,现在毛文博在八中读书,他中午骑自行车路过湾东小学时再把池岁星搭上来,回家时已经快一点钟,下午两点又要上课。在家里吃顿饭便马不停蹄去学校,没有午睡的时间。于是乎池岁星也渐渐习惯,期间毛健全多次劝说他们,让毛文博中午在学校吃饭,池岁星自己从小学坐公交车回来,只是两人都不同意,就此作罢。
池岁星提着他胡乱从小卖部里“清扫”来的光碟,在里面找找有没有圣斗士星矢的续集。当时的碟片存储空间小,长篇的动画片、电视剧,大多要好几张碟片才能录下完整的。碟片不好保存,在地面或是桌上一蹭,碟片播放出来的某一集,甚至整个碟片都会花屏。因此,看到一个长故事,池岁星总会漏看、少看一两集,有的甚至看不到结局。
他找到一张没有封面的光碟。
“这个是什么。”池岁星指头扣着光碟中间的小孔,这样拿着稳一些。他总会把光碟想象成飞盘,有些实在磨花,完全无法播放的光碟,也被他当做飞盘来玩,只是每次都会被文丽萍批评,她说花掉的光碟也能拿去回收,让他不要浪费。
“不知道。”毛文博说,“没见过这盘。”
他从池岁星手里接过,仔细端详,也没看出什么门道来。摆在货架上的光碟光盘,至少也有封面,或是前后联系。但这张实在不知道。
池岁星打开电视,把VCD的线连上去,“放一下就知道了。”电视屏幕一阵雪花屏后,便是一段在池岁星看来都颇有年代的画面,像是黑白,却带一点点颜色,只能看见电视里是个小房间,一张床,一盏灯,一男一女,再无其他。
“还是个电视剧!”池岁星说道,电视剧的光碟都比动画片的贵一点。
毛文博觉得不对劲,“……应该,不是电视剧。”他接着说道,“都没有片头曲。”
“啊!他们怎么脱衣服!”池岁星一脸嫌弃,看见电视里的两人亲到一起,互相抚摸,毛文博连忙把池岁星眼睛捂着。
两人都有些脸红,呆愣在原地,电视里还有声音,那是一阵阵勾人的叫声,引着毛文博想回头去看。
池岁星闭着眼,偏头不去看,“先把声音关了!”
毛文博只好眯着眼,回头直接把那盘光碟退了出来。屋子里平静下来,但是刚才的一阵阵声音还在毛文博和池岁星的脑子里,两人面面相觑,似乎都明白那光碟是什么。
“哥,他们怎么——”池岁星还没说完,毛文博便嘘声,“嘘,别说。”
“你就当没看过这个。”他说道。
“怎么可能当没看过。”池岁星撇嘴反驳道,他的脸早已红透,身上穿着大衣厚绒,觉得有些发热,甚至平时舒适的秋裤内裤,此时也有些卡裆。
“盘子我丢了。”毛文博说道。
“你丢哪。”
“垃圾桶。”
“不行。妈妈去丢垃圾的时候会看垃圾桶里有没有瓶子纸壳,要捡去卖的。”
池岁星说得头头是道,“要是她看到有光碟,肯定会捡起来。要是好奇放出来……”
“那我掰碎了丢。”毛文博正做此打算。
“留着吧。”池岁星语出惊人,“藏在床板下面。”
“为什么要留着。”毛文博指头在光盘的孔洞里打转。
“要是、哪天——想看呢——”
“……”
池岁星害怕躲了下,发现自己预想中毛文博巴掌已经举到半空中,实则毛文博真在思考他说的话。
“我拿去退给牛老板。”毛文博说出了更好的方法,见池岁星还是心不在焉,他像小时候安慰池岁星那样,在他头上揉了揉,“别想那些了。”
“但是,我觉得好难受。”池岁星似乎又变成了小时候无依无靠的样子,这些年的成长与勇气,仿佛都是伪装,在毛文博面前一败涂地。
“回来再说。”毛文博已经换上鞋,“我去还光碟,你要不要一起。”
“噢。”池岁星只是木讷地应答,不知不觉,像是下意识的反应一样,又拉起毛文博的手。
牛奋进见毛文博拿著光碟进来,本来打算誓死不退,做生意那还有退货的道理,况且还是光碟,万一他早就看过一遍了呢?可当毛文博把那盘没有任何封面的光碟拍在小卖部的玻璃展柜前,牛奋进像是拍了自己一耳光。
“哎哟,要不得要不得,这个我那天拣货的时候放错了。”他生怕毛文博把事情说出去,“我赔你们五块钱,这光碟你还给我好吧。”
毛文博本就是来退碟,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自然接受。赚到五块钱,他没有要钱,反而在小卖部让池岁星选了五块钱零食,对此牛老板也同意,拿零食总比拿钱好。虽然那天池岁星吃得圆鼓鼓的,可他脑子里还是乱,晚上早早上床休息。
小时候毛文博晚上给池岁星念书听,书架上的书一大半在毛文博嘴里念出来,池岁星也听了一大半。上初中后,毛文博有晚自习,常常回家后已经是十点多,洗漱上床,再给池岁星念书不切实际,从那会儿开始,池岁星有时想看书了便只能自己看书。
只是他们有时都有空,比如放假、寒暑假、周末,才有机会,重温一下小时候。念完书,池建国催促他们睡觉,池岁星关上灯,池建国透过门缝看见灯熄,这才轻手轻脚回到卧室,文丽萍早就睡下,一会儿又要去经营早餐铺了。
池建国曾觉得她太辛苦,要求她别做了。文丽萍反问了他,以后孩子上学怎么办、生活怎么办、结婚怎么办。池建国看了看自己不涨的工资,又看看物价,没敢接话。
池岁星躺在被子里,“我睡不着。”
毛文博眯着半只眼睛,“还在想碟片的事?”
“嗯。”他干脆坐起来,身上盖了两床被子穿着棉袄睡衣,池岁星掀开被子晾着。
“热。”他说道,又问毛文博,“哥,你亲过嘴吗。”
毛文博哼了一声,“不跟你亲过吗。”
“不是这个。”池岁星解释,“我是说你有没有跟女生亲过。”
“没有。”
“真的只有我?”
“真的。”
池岁星还想问:那以后呢。可他问不出口,他突然想到刘国强,他觉得自己喜欢毛文博,即使之后他要结婚,也喜欢毛文博。
“碟片里亲的不一样。”于是他换了个话说。
“怎么不一样。”毛文博没看到几眼,光顾着听声音去了,现在细细想来,还有些口干舌燥。
“里面亲嘴还伸舌头!”
毛文博一时无语,“你晾够了没。”他把池岁星拉回到被窝里来,“等会感冒了。”
池岁星蒙在被窝里,冬夜的风吹动他身上的热气,一阵阵往外冒,天上明晃晃的月亮照在床被上,仿佛又额外盖上了一层蛋黄酥。
“哥。”池岁星撺掇道,“我们试试呗。”
毛文博明知故问:“试什么。”
“亲嘴。”
“不试。”他翻了个身,跟池岁星背对着。
“哎呀。”后者跟上来,抱着毛文博肩膀,“就一下。”
说实话,毛文博也好奇,都是男生,他也觉得没什么。真要说起来,他很早之前就好奇了,有时跟池岁星洗澡也觉得怪怪的。变声后,青春期到了,毛健全也曾在他一个人时,悄悄跟他说些话,比如洗澡时要记得洗其他的地方,早上起床时记得看一眼内裤有没有打湿,甚至毛健全想让毛文博回对门来睡,跟池岁星小时候睡一起到没什么,现在都十二岁了,也该分开了。
毛文博还没打算,但是他把现在每个与池岁星相伴的夜晚都当做最后一夜,不知道哪天毛健全就叫自己回去睡了。
池岁星软磨硬泡,毛文博是吃软不吃硬的。前者压着他胳膊,两人又面对面了。
“我亲咯。”池岁星问道。
“昂。”毛文博说。
两人一上一下,毛文博抬头看着愣在半空中的池岁星。他许久没剪头发了,都说正月剪头发容易少白头,于是便只好留着年后再剪。池岁星五官很端正的,鼻梁挺拔,剑宇星眉,小时候就是一副板正模样,五年级长开了些,更是少年英气。
他们似乎都很害怕,云层挡住月光,两人唇尖相碰又似触电般分开。
“什么感觉。”毛文博问。
池岁星愣神,好像在回味,却又说不出什么。就像冬日白雪,乍一看万般寂静,却又在其中蕴藏着萌动,等待着春天。
就是少年。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