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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龙游11
历经近一个月的艰难跋涉,车队终于在一个春寒料峭的傍晚,抵达了京城。
高大的城墙在暮色中巍然矗立,如同沉默的巨兽,俯瞰着归来的帝王。
城门口以内阁首辅为首的文武百官早已按品阶跪伏在地,黑压压一片山呼万岁之声震耳欲聋,透着一种程式化近乎刻板的隆重与恭谨。
车驾没有停留,直接穿过戒备森严的城门,驶入那条直通皇城的朱雀大街。
街道两旁早已净街肃立,百姓被远远隔开,只能隐约看到威严的仪仗和森然的护卫骑兵,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寂静,与姑苏城灾后的混乱喧嚣形成了天壤之别。
秦卿许骑在马上跟随在车驾侧后方,目光平静地扫过两旁熟悉的街景。
飞檐斗拱,商铺林立,一切似乎都与离京前别无二致,繁华依旧,秩序井然。
然而他却敏锐地感觉到,这繁华之下涌动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暗流。
百官迎驾的阵容虽全,但几位手握实权的亲王和国公却称病未至。
沿途护卫的禁军眼神锐利,巡视严密,远超平日。
甚至空气中,都隐隐透着一丝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
陛下回京,如同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必将激起层层波澜。
车驾没有回紫禁城而是直接入了皇城东南角的太庙斋宫。
按照祖制春祭前十日皇帝需入斋宫沐浴斋戒以示对天地先祖的敬畏。
云初见的身体状况显然极不适宜这种清苦的仪式,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对祖制的违背都可能授人以柄。
影七和林大夫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斋宫内外被影卫和绝对可靠的心腹禁军层层把守,一应物品皆由林大夫亲自查验务必确保万无一失。
秦卿许将陛下安全送入斋宫后,他的钦差使命便暂告一段落。
他回到位于城南的秦家老宅。
府邸依旧气派,仆从如云,兄长秦渊澈早已得到消息,亲自在门口迎接。
看到弟弟风尘仆仆面容清减却目光沉稳的模样,有些担心地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家常,又仔细询问了江南道的灾情和陛下的状况,言语间充满了商贾特有的精明与对时局的关切。
然而回家的温暖并未持续多久次日清晨,宫中便传来旨意,并非封赏而是一道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诏书。
着原江南道临时钦差秦卿许,即刻准备参加三日后的春闱会试。
这道旨意不仅在秦家引起了震动也在朝野上下激起了不小的涟漪。
按常理秦卿许虽并未拥有官职却有钦差之功,即便要擢升也当由吏部考核,陛下特旨直接参与科举实属罕见。
更何况春闱会试乃国家抡才大典,关乎无数寒窗苦读的士子前程,让一个已有官身且刚刚立下大功的自己人参与其中,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容易引人非议。
秦卿许接到旨意时,也愣了片刻。
但他很快便明白了陛下的用意。
春祭在即,朝局暗流汹涌,陛下将他放入科举这场天下瞩目的盛事之中。
其一,是以一种相对温和且符合规则的方式将他这个自己人正式纳入官僚体系,赋予其更名正言顺的地位和未来的晋升之阶,毕竟科举出身是文人最高的荣耀。
其二,恐怕也是想借这场考试,观察朝中各方势力对新人的态度,以及试探他秦卿许在面对巨大压力和诱惑时,究竟会做出何种选择。
这不是奖赏,而是另一场更为复杂、不见硝烟的考验。
秦府上下顿时忙碌起来,秦渊澈虽然惊讶于旨意却深知科举对于家族地位的重要性,几乎是立刻动用所有关系搜罗历年科举范文时政策论,又重金请来几位致仕的老翰林为儿子突击讲解经义策论的要诀。
秦卿许虽出身商贾但自幼聪颖,读书刻苦,底子并不差,加之在江南道历练一番,眼界开阔,对民生疾苦和吏治得失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于策论一道反而比那些只知死读诗书的书生更有优势。
然而他的心却难以完全沉浸在备考之中。
陛下的病情如同阴云始终笼罩在他的心头。
斋宫戒备森严消息封锁他无从得知陛下的具体状况,只能从林大夫每日进出皇宫时凝重疲惫的脸色中猜测一二。
那份深藏的担忧混合着对即将到来的考试的复杂心绪让他寝食难安。
春闱前一日午后,秦卿许婉拒了兄长安排的又一波名师指点,独自一人离开了喧嚣的秦府,信步来到城南一家较为清静素为文人墨客聚集的客栈。
他想寻个僻静处,理一理纷乱的思绪。
客栈大堂里果然坐了不少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或独自品茗看书或三五成群低声议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茶香,也弥漫着一股临考前的紧张与期待。
秦卿许选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点了一壶清茶几样点心,随手拿起桌上备着的大学章句,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目光怔怔地望向窗外熙攘的街市。
“这位兄台,可是明日也要下场?”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秦卿许回过神转头看去,见是一位身着半旧青衫、年纪与自己相仿的书生,面容清秀,眼神明亮,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斯文气。
他微微一笑,拱手道:“正是。兄台也是?”
“在下李文远,金陵人士。”那书生笑着还礼,自来熟地在秦卿许对面坐下。
“看兄台气度不凡,想必是胸有成竹了。”
秦卿许苦笑摇头:“仓促备考,谈不上成竹,但求无愧于心罢了。”
他并未透露自己的姓名,只以普通考生相称。
李文远叹道:“兄台说的是。这春闱一道,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谁能有十足把握?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向往之色。
“不过,若能金榜题名,跃龙门,将来辅佐明君,治国平天下,方不负十年寒窗之苦啊!”
他看向秦卿许,眼中带着探讨的光芒:“不知兄台对未来,有何远大抱负?”
“抱负?”秦卿许微微一怔,端起茶杯,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目光有些飘忽。
抱负。
他曾几何时,也有过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书生意气,也曾幻想过位列朝堂,施展才华。
可经历了江南道的水深火热,亲眼目睹了天威难测、官场倾轧、民生多艰,更经历了那段刻骨铭心、却注定无望的隐秘情愫,当初那些单纯的抱负,如今想来,竟有些模糊和可笑。
他沉默了片刻,脑海中闪过姑苏城外的滔天洪水,闪过灾民绝望的眼神,闪过陛下病中苍白的脸和强撑的威严,也闪过那幅深藏心底、红衣烈马的少年郎画像。
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最终,他抬起头,对着李文远,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几分自嘲的弧度,轻声道:“抱负自然是为国效忠,为君分忧,为生民立命。”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是标准答案,任谁也挑不出错处。
李文远闻言,眼中露出钦佩之色,正欲附和。
却见秦卿许顿了顿,目光垂落,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声音更低了些,仿佛自言自语般,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怅然和清醒。
“只不过……说到底书生之见,纸上谈兵,终究是最无用的,待到真临其事,方知世事艰难,理想……终究是理想罢了。”
他抬起眼看向窗外熙熙攘攘,为生计奔波的人群,语气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轻松的笑意,仿佛刚才那瞬间的低落只是错觉:“说笑罢了,李兄莫要见怪。明日考场之上,还是各凭本事吧。”
李文远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觉得这位萍水相逢的考生,言谈举止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一丝难以捉摸的沧桑感。
他讪讪地笑了笑,附和道:“兄台所言极是,极是。世事洞明皆学问啊。”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科举经义,李文远便起身告辞去寻其他相识的考生。
秦卿许独自坐在窗前直到夕阳西下,晚霞将天空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色。
大堂里的考生们渐渐散去各自回房做最后的准备,客栈里恢复了安静。
他放下早已凉透的茶,指尖冰凉。
书生最无用,并非全然是自嘲。
在经历了真正的生死考验和权力漩涡之后,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知道,书本上的道理,在残酷的现实和复杂的人心面前,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科举功名或许能换来一官半职,但真正能改变什么。
能治好陛下的病。
能肃清朝中的魑魅魍魉。
能让他那份不该有的心思,有哪怕一丝一毫实现的可能吗。
不能。
他知道明日踏入考场,他写的每一篇文章,都不仅仅是为了功名,更是向陛下,向那些暗中窥伺的眼睛,递交的一份答卷。
他必须考中而且要考得漂亮才能不辜负陛下的期望,才能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中获得一丝立足之地。
然而即便高中前路又如何。
不过是踏入另一个更庞大更复杂的棋局罢了。
而他那颗早已偏离了轨道的心,又将在这棋局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是步步为营的棋子,还是最终被无情舍弃的弃子。
他站起身,走出客栈。晚风拂面,带着料峭春寒。
京城华灯初上,一片盛世繁华景象。
可在这片繁华之下,他感受到的,只有无尽的迷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
明日春闱,是起点,还是又一个漩涡的中心。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退,只能沿着这条被命运和那个人亲手铺就的路,一直走下去,直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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