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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6 章
淮朝从来没有请过假,九月初,他第一次向医院申请了七天的假期。
没有旅游,也没有外出,他就窝在那间出租公寓里,喝酒,抽烟。
他反复问自己一个问题,自己呆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
救人?想到这儿淮朝嗤笑出声。确实,作为医生,作为急诊科的医生,他可以治好处理大部分疾病,可在急诊工作半年,他发现了另一种疾病,这种疾病是做手术打点滴治不好的,这种病无从谈起,甚至没有治疗的方法。
这种疾病起于心,伴随人们的一生。
他治得了病,但他治不了心,治不了人们深埋在疾病之下的支离破碎的人生。
他淮朝连自己都治不好,谈什么以救人为生?
手一狠,掐灭了一支烟,不小心碰到手边的啤酒瓶,瓶子掉在地上,“啪”的一声粉碎。
公寓里很昏暗,淮朝盯着地上绿色的碎片,里面黑暗,空洞,如同淮朝自己的大脑。
算起来,他在十年前就应该离开这个世界的。
他被救了下来,在北京生活了十年,这十年,他又有些什么?
淮余安走了,秦鹏也走了,现在在这座城市,在这个以繁华著称的城市,他好像站在一个迷茫的路口,前后左右都是他的一生,无论朝哪个方向看,都是空白。
他所有的,几乎都已经被抹成了空白。
淮朝下床,穿上拖鞋,他走到阳台,拉开窗帘。
眼底下是繁华。
这座城市是很多年轻人的向往,想尽办法,散尽家财也要得到一张北京的户口本,这里是繁荣和地位的象征,是青年人求之不得的梦想之地。
这里高速运转,高度紧张的竞争和高水平消费压抑的人几乎窒息,生活在这里的普通人逐渐麻木,逐渐变得空白和空洞。
淮朝一直以为他和这座城市格格不入,事实上,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和这座城市的繁华格格不入。这座城市看起来有多丰富多彩,感受到的就有多死气沉沉。
淮朝站在窗户边一直看,他点了一根烟,像一个局外人一样,从白天看到黄昏,从夕阳西下看到天空黑暗。
脚下的城市灯火通明,头顶的天空漆黑一片。
淮朝发觉自己在北京有十年没有看到星星。
繁华背后是多少生离死别,大城市的角落里又有多少深入骨髓的黑?
淮朝笑出了声,他想到秦鹏的离开,想到秦鹏离开的原因,和他的目的地。
“你是对的。”淮朝喃喃道。
他拉住窗帘,不想再看这个城市一眼,他对这里彻底失望,现在,他想离开了。
……
转身,淮朝打开灯,看了看遍地狼藉的屋子,他到床底下拿了一个好久不用的背包,将自己的东西放了进去。
东西不多,一身换洗的衣服,一张银行卡,里边是他这些年在医院工作的工资,一台笔记本电脑是去年刚买的,还有一个老旧的盒子,里边装着当初落水时打捞起来的东西。
还有一条灰色的围巾。
打开手机word文档,淮朝快速的拟了一份辞职申请,保存。
房租已经交过,可以撑到明年三月,他将屋子收拾干净,垃圾袋放在门口。
明天假期的最后一天,他决定到医院辞职,然后到机场现买一张最近的飞机票,不管去哪儿。
最后一口烟抽完,将烟雾吐出,他眯着眼睛向前看,什么都看不清。
那也得向前,去找光,比待在黑暗里要好一万倍。
……
第二天清早,淮朝早早的来到医院,背着收拾好的背包,因为今天尚且是假期,不需要签到打卡,淮朝看了看手机,八点十分,他长出口气,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开门后的第一件事是打开电脑和打印机,他在电脑上登陆了自己的word账号,调出昨天那份辞职申请,调整好格式,然后点击打印。
一旁的打印机嗡嗡响起的同时,淮朝兜里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淮朝看了看,是一串陌生号码,他犹豫了一下,选择接听。
电话那头确实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喂,是急诊科的淮医生吗?”
淮朝答应了一声。
“哦我是肿瘤科的医生,你可能没听说过我,现在你方不方便来一下四楼?”看样子这位医生不知道淮朝请假的事。
“什么事?”淮朝简单的问道。
“是这样的,我们这里转过来一个病人,前一段时间刚做完化疗,情况稳定了不少,他下午就又要转院,临走前想见一下你。”
“什么?”淮朝有些疑惑。
“他是直接指明是你的名字,他现在很虚弱,没办法下楼,你方便上来一下吗?”
淮朝想了想,开口:“好,我现在上去。”
早上八点半,医院没什么人,淮朝走楼梯上四楼,一边走一边想飞机会飞到什么地方。
敲了敲办公室的门,淮朝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坐在电脑前,此时抬起头,向淮朝这边看来。
“是淮医生吧,我带你过去……”
淮朝摆摆手:“不用,你告诉我在哪个病房,我自己过去就行,不用麻烦了。”
肿瘤科的医生稍稍想了下,开口:“也行,病人在417病房,病房里就他一个人。”
淮朝点点头,离开办公室。
走廊空荡荡,淮朝在拐角处找到了417病房,门没关,里面轮椅上坐着一个人,光头,面向病房的窗户,向外眺望着。
淮朝礼貌性的敲敲门。
听到敲门声后,那人说了句“进来吧”,之后略带吃力的将轮椅转个向,转到一半时,淮朝的手搭了上来。
那人有些惊讶的抬头,看到淮朝后笑了一下:“谢谢。”
“没事。”淮朝开口,摆好轮椅后坐到了一边的病床上,开始打量眼前这个男人。
眼前人看样貌和淮朝年龄相仿,只是身形比淮朝瘦弱的多,头顶和眉间光秃秃,应该是化疗导致毛发掉光了,他的脸色惨白,但是笑着,看起来却十分阳光。
淮朝对上他的眼睛,突然有一瞬间觉得,那双眼睛曾经在哪儿见过,那张没有了眉毛的脸看起来十分熟悉。
淮朝皱眉,那人先开口了:“还记得我吗?”
淮朝一愣,这话他有些接不下来。
那人见淮朝没有反应,又开口:“看来你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过也不能怪你,我这个样子,就算你不失忆,估计也认不出来。”
淮朝看着他,眉头愈发的紧皱,他想了想,刚要开口,被那人拦了下来。
“你现在是叫淮朝对吧?”
淮朝点点头。
“淮医生,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那人说着,也不管对方是否答应,就已经闭上眼睛酝酿,没多久,他睁眼,挤出一丝笑容,然后开口。
“我从小身体就不好,跑步,跳绳总是差别人一截,我以为是体质问题,可是十岁的一天在学校,突然胸口疼,疼的厉害,像刀子在心间剜下一块肉一般,我疼的昏了过去,后来到医院,查出来癌症,肺癌。”
“我妈哭了一晚上,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问她她也不说。我们家其实算不上穷,也算不上富裕,但那天过后,我妈辞了工作,每天在家里陪我。”
淮朝听着听着,不自觉的从兜里摸出一根烟,想起来这里是医院,而且面前坐着一个癌症患者,他又将烟塞了回去。
那人没有在意淮朝的动作,继续说:“后来一直没什么事,一直到初中毕业,胸口又那样的疼了一次,我妈才告诉我癌症的事情。”
“医生说我活不过一年了,我当时那个心情就……没办法形容,我觉得很不公平,凭什么别人都健健康康的活蹦乱跳,而我连能否活着都是个问题。”
“想过自杀,但是我怕疼,我在手机上搜索怎样自杀不会疼被我妈看见了,她什么也没说,那天晚上抱着我哭了一晚上,我突然觉得我得活下来了,哪怕不是为了自己,爸妈为我流了这么多眼泪,为了治疗买药花了那么多钱,我要是自己先投降了,就太对不起他们了。”
“我的中考成绩还算不错,爸妈想让我别念书了在家养病,我不同意,我和他们说就剩下半年的时间了我不想待在家里发霉,我想上学,我想交朋友,我想开开心心的度过这剩下的一年时间。他们同意了。”
“高中很好,是当时县里唯一的普高,班主任很年轻很漂亮。”
“我是班长。”
“前桌是一个女生,很烦,嗓门很大,吃的很多,但是很漂亮,会跳舞,她经常欺负我并且抢我的饼吃,一开始我是真的嫌她烦的,但她烦我烦的久了,习惯了也就不是很讨厌了,后来我发现,我喜欢她。”
“她有一个发小,她几乎每天都会去找她的发小,给他带饭,抢来的饼留一半给他吃,他们一起回家,一起上学,甚至连元旦晚会都要拖着他一起。她的情绪波动基本上都和她发小有关,一天不知道转多少次头去看他。她喜欢她的发小,我看的出来,”
“肯定嫉妒呀,但是嫉妒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从小就认识,感情那么好,对于她来说我可能只是一个关系好一点的朋友罢了。伤心过,也难受过,但后来想开了,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病……我是没有资格去喜欢她的,能做朋友,我就已经知足了。”
“我开开心心的过了一年,快升高二的时候,胸口又一次那样疼了一次,这次更疼,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疼,疼得我喘不过气,那时候我就想,我是不是快死了,我失去意识前脑子里想的最后一件事是好遗憾没有和她好好告别。”
“很神奇,我没死,医生把我救回来了,但是病情加重,我得转到其他大一点好一点的医院接受治疗,即使我再不愿意,为了活着,我也只能离开这所学校。”
“没有当面告别可能是我最后的遗憾吧,我是在微信上说的,本来已经计划告白了,洋洋洒洒写了大几千字的情书,连我自己都看到哭了,可是没发出去,又写了一篇几百字的小作文,看了觉得矫情,到最后删的只剩下几个字。”
“可能是我胆小吧,我没有勇气和她说实话,我想在她心中有一个健康的,不得病的我,我编了个谎,说家里有事要转学,她信了。”
“我和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要保持联系’。”
“我在医院呆了五年,医生说我能活到现在是个奇迹,但只有我自己知道,不愿意离开这个世界,是因为这个世界有一道曾经照亮我的光,我把光弄丢了,现在我想找到她。”
“我回到过那个县城,学校的位置变了,里边的领导也换了一批新的,我没有找到我之前的班主任,甚至没有找到任何一个曾经带过我的代课老师。”
“她应该是离开了县城,并且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我尝试打她的电话,给她发消息,可是都得不到回应。我的时间很宝贵,过一天就会少一天,可我想,如果还没找到她就这么死了,太遗憾了。”
“我和死神打赌,我一定要在死神找到我之前先一步找到她,见不到她我是不会死的。”
那人说到这儿时声音颤抖了一下,淮朝看到他眼角溢出了水珠。
“后来我一直断断续续的接受治疗,当初医生说我只能活一年,但是我活到了现在。来这座医院也是为了治疗,我是偶然间听到你的,有两个护士聊天时说到了一个性格孤僻的医生,这个医生曾经因为一次事故失忆了,他之前的名字似乎是叫莫以文。”
淮朝愣了一下,看着那人眼里的遗憾变成惊喜,最后又变回遗憾。
接下来的话他像是在自言自语:“莫以文啊……她的发小也是叫这个名字,我以为你会知道她的下落,可是我没想到……你忘记她了……”
淮朝的大脑突然刺痛起来,不同于之前的疼痛,只是刺痛,一阵一阵的,淮朝强忍着,看着眼前人落下眼眸。
“淮朝……这是你的新名字吗?”那人喃喃着,像是自言自语。
突然他看着淮朝的眼睛,伸出手:
“你好,我叫杜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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