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与破晓

　　那个从维生舱中挣扎而起的身影，仿佛耗尽了数个世纪的力量。夜澜——或者更准确地说，一个承载着夜澜部分记忆与意识、饱经摧残的躯壳——半个身子倚在滑开的舱盖上，双腿如同初生的幼鹿般剧烈颤抖，似乎随时会软倒。他全身仅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实验服，裸露的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上面布满了针孔、传感器贴片留下的印记以及各种不明用途的诡异符文刻痕，如同某种亵渎的艺术品。

　　他抬起头，凌乱的黑发下，那双终于清晰倒映出沐笙身影的眸子，虽然驱散了混沌的血色，却依旧空洞而迷茫，仿佛一个在无尽黑暗中行走太久的人，突然被强光刺穿，一时无法理解眼前景象的真实性。

　　“……阿……笙……”他又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声音沙哑破碎，每个音节都像是从撕裂的声带中勉强挤出。他似乎在确认，在从破碎的记忆废墟里，艰难地打捞这个最熟悉、最深刻的锚点。

　　“是我！澜哥，是我！”沐笙挣扎着想站起来冲过去，但大脑因过度透支和神经毒气的影响而阵阵眩晕，身体一软，又单膝跪倒在地，只能急切地伸出手，目光死死锁住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

　　观测室内一片狼藉。仪器报废的浓烟与淡黄色的神经毒气混合，刺鼻而呛人。残余的几名守卫似乎因核心控制系统的瘫痪而陷入了短暂的呆滞，但远处传来的越来越近的激烈交火声提醒着沐笙，危险远未结束。秦青他们的强攻正在逼近，但也可能引来“熵”更疯狂的反扑。

　　夜澜的目光跟随着沐笙伸出的手，他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极其缓慢地、一步一踉跄地，试图离开维生舱。他的动作僵硬而笨拙，仿佛忘记了如何协调四肢。赤裸的双脚踩在冰冷的、布满碎玻璃和电路残骸的地面上，留下淡淡的血痕，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

　　每一步，都像是跨越了三年时空的鸿沟。

　　终于，他颤抖的手，碰到了沐笙伸出的指尖。

　　冰冷。
　　刺骨的冰冷。

　　沐笙的心猛地一缩，随即用自己温热的掌心，紧紧包裹住了那只冰冷而骨节分明的手。真实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不再是意识深处的微光，不再是维生舱里的幻影，是真真切切的、失而复得的……存在。

　　“澜哥……”沐笙的声音哽咽了，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最终只化作这两个字，重复着，确认着。

　　夜澜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在肌肤相触的瞬间，那股熟悉的温度仿佛一道微弱的电流，击穿了他意识中某些凝固的壁垒。他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像投入石子的深潭，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他反手握住了沐笙的手，力道大得惊人，仿佛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冷……”他像个孩子一样，低声呓语，身体不由自主地向着沐笙温暖的源头靠拢。

　　沐笙立刻脱下自己染血的西装外套，不顾手臂伤口的撕裂痛楚，小心翼翼地披在夜澜单薄的身上，将他紧紧裹住，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他虚软的身体站起来。

　　“我们走，我带你离开这里。”沐笙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语气坚定无比。

　　就在这时，观测室另一侧的合金门传来沉重的撞击声！显然是外面的守卫或增援试图破门而入。

　　“走这边！”沐笙搀扶着夜澜，凭借进来时记忆的路线和之前观察到的结构图，向着侧面一个被爆炸震开的维修通道口挪去。夜澜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维修通道内狭窄而黑暗，弥漫着机油和烧焦电路的味道。身后破门的巨响和杂乱的脚步声如同催命符般紧追不舍。沐笙一手紧握着从倒地守卫身上搜来的能量手枪，一手死死揽住夜澜的腰，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夜澜的意识似乎时清醒时模糊，有时能勉强配合迈步，有时却又会陷入短暂的僵直，全靠沐笙拖拽。

　　【左边……岔路……】一个极其微弱的意念再次传入沐笙脑海，比之前更加飘忽，仿佛随时会消散。

　　是夜澜！即便在这种状态下，他残存的、对这片囚禁之地的熟悉感，依旧在本能地指引着方向！

　　沐笙毫不犹豫地拐进左边的岔路。通道开始向上倾斜，前方隐约传来更加清晰的交火声和爆炸声——是秦青他们！他们就在不远处！

　　希望就在眼前！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冲出一个通道出口，看到外面走廊闪烁的应急灯光时，前方拐角处，赫然出现了两名身着“辉光”内部安保制服、但眼神同样空洞、手持脉冲步枪的守卫！他们显然是接到了指令，专门在此堵截！

　　沐笙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将夜澜护在身后，举起了能量手枪。但他知道自己状态极差，夜澜更是毫无战斗力，面对两名装备精良的敌人，胜算渺茫！

　　就在这危急关头，被沐笙护在身后的夜澜，身体猛地绷直！他空洞的双眼瞬间锁定了那两名守卫，一股并非源于物理力量的无形压迫感，以他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那是在漫长禁锢和意识对抗中，残留下来的、属于强大意志的本能反应！

　　两名守卫的动作明显一滞，举枪的动作出现了瞬间的迟缓！他们的眼神中甚至闪过一丝极其罕见的、程序之外的……惊惧？

　　“砰！砰！”

　　两声精准的点射！子弹来自通道出口的方向！两名守卫应声倒地。

　　秦青带着几名外勤队员，浑身硝烟，出现在出口处，焦急地喊道：“沐笙！这边！”

　　沐笙来不及细想刚才那瞬间的异常，搀扶着夜澜，踉跄着冲出了通道，与秦青等人汇合。

　　“他……”秦青看到沐笙怀中那个虚弱不堪、眼神空洞却又带着一丝熟悉轮廓的身影，瞬间明白了什么，眼眶顿时红了。

　　“先离开再说！”沐笙打断她，语气急促。他能感觉到，夜澜刚才那瞬间的本能爆发，似乎耗尽了他刚刚凝聚起的一点力气，身体变得更加沉重，意识也重新滑向模糊的深渊。

　　他们沿着被外勤组强行打开的通道，向着总部外围突围。身后的追兵和爆炸声依旧不断。

　　沐笙紧紧抱着怀中这具失而复得、却布满创伤的躯体，感受着他微弱的呼吸和冰冷的体温。

　　他把他从地狱里带出来了。
　　但这场战争，还远未结束。
　　而怀里的这个人，还能不能变回原来的那个夜澜？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在血腥与硝烟中，明灭不定。

　　（第七十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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