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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龙游10
车队一路向北离姑苏渐远,窗外的景色也由南方的残破潮湿,逐渐变为北方冬末的萧瑟与干冷。
官道两旁,枯黄的草茎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偶尔可见尚未完全融化的肮脏积雪,堆积在田埂沟渠旁。
天地间一片灰蒙蒙的缺乏生机,正如车厢内压抑的气氛。
云初见的状态比预想的还要糟糕。
那日午后与初霁讲述那个没有结局的故事,似乎耗尽了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精神。
自那之后他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即便醒来,也是恹恹的没什么力气说话,多数时候只是靠着车壁,闭目养神,脸色苍白得吓人,连嘴唇都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青白。
林大夫每日请脉,眉头越锁越紧开的药方也越来越重,但效果似乎微乎其微。
那场大病如同附骨之疽在长途颠簸和心力交瘁的双重消耗下凶猛地反扑了回来。
秦卿许骑在马上,表面维持着一贯的沉稳,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道路两旁,尽职地履行着护卫的职责。
但他的心却时刻系在那辆沉默的马车里。
每一次车轮碾过坑洼引起的剧烈颠簸,都会让他的心脏随之揪紧。
每一次林大夫面色凝重地进出车厢,都会让他的呼吸下意识地屏住。
甚至当风吹动车帘偶尔泄露出一两声压抑低弱的咳嗽时,他握着缰绳的手都会瞬间收紧指节泛白。
然而他的担忧被一层冰冷坚硬的外壳紧紧包裹着。
商贾之家出身的教养,让他早已习惯了将真实情绪深埋心底,尤其在面对上位者时,更需谨言慎行,不露喜怒。
更何况他面对的是九五之尊,而他心中所藏,又是那般大逆不道。
因此他所有的焦灼、心疼、恐惧,都被强行压制在平静的面容和恭谨的姿态之下。
他只是更频繁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车队的行进速度,更仔细地检查每一处歇脚驿馆的环境,确保炭火充足,房间温暖,饮食洁净。
他所能做的,也仅限于这些细枝末节的、合乎臣子本分的照料。
这一日车队在傍晚时分抵达了一处规模较大的官驿。
驿丞早已得到通知,率领一众驿卒跪迎圣驾。
秦卿许率先下马,指挥侍卫迅速控制驿站内外,仔细排查安全隐患。
他亲自检查了为陛下准备的房间,确认温暖舒适,一应物品俱全,这才退到院中看着影七和林大夫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云初见下车。
当云初见的身影出现在车辕旁时,秦卿许的心猛地一沉。
不过短短几日,陛下似乎又清减了许多,那身厚重的墨狐大氅披在他身上,竟显得有些空荡。
他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影七臂上,脚步虚浮,下车的动作缓慢而艰难,需要林大夫在另一侧紧紧搀扶。
他低垂着头额发遮住了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神情,但那毫无血色的下颌和微微颤抖的身形,已足够说明一切。
秦卿许垂下眼眸不敢再看,只是躬身肃立在一旁,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着那边的动静。
他听到林大夫压低了声音,急切地询问着什么,听到云初见用几乎微不可闻的气音回了句无妨,那声音嘶哑虚弱得让人心惊。
一行人缓缓进入驿站。
秦卿许留在原地,直到那玄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内,才缓缓直起身。
晚风吹过庭院带着刺骨的寒意,他却感觉不到冷,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像压了一块巨石。
是夜,驿站内外戒备森严一片寂静,秦卿许在自己的房间里,却毫无睡意。
他坐在窗边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脑海里反复回放着陛下下车时那虚弱无力的模样,以及更早之前,那个关于小男孩和哥哥的、带着无尽怅惘的故事片段。
两种影像交织在一起,让他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酸涩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极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叩击声。
不是侍卫例行巡查的节奏。
秦卿许心中一凛,瞬间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他起身,无声地走到门边,压低声音问道:“谁?”
“是我。”门外传来影七那特有的、毫无起伏的低沉嗓音。
秦卿许打开房门。
影七如同鬼魅般闪身而入,依旧是一身黑衣,面罩遮脸,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他反手轻轻关上房门,动作悄无声息。
“影七大人,有何吩咐?”秦卿许后退半步,垂首问道,语气恭敬而疏离。
影七没有立刻回答,那双冰冷的眸子在秦卿许脸上扫过,仿佛要穿透他那层平静的伪装,直抵内心。
房间里没有点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勾勒出两人模糊的轮廓,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片刻的沉默后,影七才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陛下的情况,比预想的更糟。”
“林大夫说心脉受损,加之劳顿忧思,邪寒入体,若再不能安心静养,恐有……油尽灯枯之虞。”
秦卿许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油尽灯枯……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他耳边炸响。
虽然他早有预感,但从未想过会严重到如此地步。
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他,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但他死死咬住了牙关,强迫自己站稳,只是垂在身侧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幸好隐藏在宽大的袖袍之下。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口的哽咽,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影七的目光似乎在他袖口停顿了一瞬,随即移开,继续用那种毫无感情的语调说道:“春祭之期迫近,京城……未必太平。”
“太后那边,还有朝中某些人,不会希望陛下安然返京,更不会希望他顺利主持春祭。”
秦卿许心中一凛,立刻明白了影七的暗示。
陛下的病重,对于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而言,或许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路途之上,恐怕不会平静。
“你的任务。”影七的声音冰冷如铁。
“是确保陛下安全抵达京城,直至春祭大典开始。”
“在此期间你的眼睛,给我盯紧所有可疑的人和事。”
“尤其是……来自京城方向的问候。”
秦卿许立刻躬身:“臣明白!定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影七点了点头,但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向前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秦卿许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那种常年游走于生死边缘所特有的冰冷煞气。
“秦卿许。”影七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
“记住我之前说过的话,你的那些心思我不管,但陛下的安危重于一切。”
他的目光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死死钉在秦卿许脸上:“若是因你一时疏忽,或是因为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让陛下陷入险境……我会亲手了结你。”
这不是威胁,而是陈述。
一种基于绝对实力和冰冷意志的、毋庸置疑的宣告。
秦卿许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能感觉到影七话里话外那毫不掩饰的杀意,以及对他内心那点隐秘的、洞若观火的审视。
在影七面前,他仿佛无所遁形。
“下官……谨记。”秦卿许低下头,声音艰涩。
影七不再多言,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后,融入阴影,打开房门,闪身而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房门轻轻合上,房间里重新只剩下秦卿许一人,以及窗外呜咽的风声。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
影七的警告,陛下病重的消息,如同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前路危机四伏,而他要保护的人,却正处在最虚弱的时刻。而他自己的心情,更是混乱到了极点。
担忧、恐惧、自责,还有那被影七毫不留情戳破的、不容于世的倾慕,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抬起手,用力按着剧烈跳动、隐隐作痛的心脏,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行,他不能乱。越是这种时候,越需要绝对的冷静和理智。
陛下需要他,哪怕只是作为一把锋利的刀,一个忠诚的盾。
他必须将所有的个人情绪,连同那份绝望的爱恋,彻底锁死在心底最深处。
从现在起他只是臣子秦卿许,他的唯一使命,就是不惜一切代价,护送陛下安全返京。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凛冽的寒风吹拂在自己滚烫的脸上。
冰冷的空气让他混乱的头脑稍稍清醒。
他望向京城的方向,目光逐渐变得坚定而冰冷。
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他都别无选择,只能一往无前。
驿站的夜晚,格外漫长。而黎明之后的路,注定不会平坦。
暗流,已在冰封的河面下,悄然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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