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君心

　　刘玠的笑容倏地收紧。

　　“陛下要你做太子？”

　　萧承徇点头：“你说过要懂得顺势而为。父皇年迈，膝下十二皇子刚刚十一岁。我若此时离去，东宫空置，天下不会太平，我们亦会深受其害。”

　　“我并没有阻止你当太子。”萧承徇在打量刘玠的心意，刘玠坦荡地说，“此次动乱结束，我觉得太上皇和先太子说的不无道理。不将权力掌握在自己手中，就只能等着被别人掌控。想要自由，自然是前者为好。”

　　“阿玠……”

　　萧承徇并不为她这样的大度感到开心，不安弥漫在他心头，随即，他问出口：“你……是要离开我？”

　　刘玠不动声色，将手放在他的掌心。

　　“没有人可以决定我们的命运。阿母说，每个人的结局都是不确定的，也许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我们早就相守一生。诸事无需强求，你做你想做的事，我也做我想做的事。这样，未必不是一种完满的结局。”

　　萧承徇不愿意强求她，只剩无言心痛。是他食言了，他没有资格挽留。况且，刘玠脸上是那么地快乐，他最希望的难道不就是看到她这样的笑容吗？

　　“可以。但倘若有一天你累了，别忘了，还有一个人在等你。”

　　*

　　五日后大吉，大成六皇子萧承徇被册立为太子，即日入主东宫。

　　“殿下，都准备好了。”

　　萧承徇玄衣纁裳，回身看向谢潜。比起往日，谢潜更加英姿飒爽，从马上下来对他拱手：“今日是殿下的册封大典，就让臣为您开道吧。”

　　“殿下？”

　　萧承徇用手揽起自己的赤绶，似乎在思忖什么，随即用笑容安抚谢潜，道：“走吧。”

　　正要上辇，房梁顶的一只黑猫跳了过来，吓坏了抬辇的几个宫人。

　　“阿乌，休得无礼！”谢潜赶紧捉住它，“殿下恕罪！”

　　萧承徇见这猫通身发黑，眼睛绿幽幽地冒着光，看到谢潜如此宠溺，问：“什么时候也养起猫了？”

　　“殿下有所不知，阿乌可是臣的救命恩人。”

　　“哦？”

　　谢潜神秘一笑：“当年女公子把我从东宫救出来，怕被前太子发现，只好将阿乌锁在井底做我的替身。这样看守我的士兵就不会发觉我已经逃出生天。事了后，女公子命人将阿乌救出来，想要带回去养，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求她把阿乌留给我的！”

　　“……”萧承徇听到那人的名字，愁眉不展。虽然是他主动放她走的，但时至今日，只要一想起她，萧承徇都会后悔。

　　谢潜看到他这样表情，才知提到他的伤心事，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刮子。他这直肠子的毛病，想来会在将来的朝政上为萧承徇惹出不少事。痛定思痛，他发誓明日就改。

　　阿乌在谢潜怀里乱窜，调皮地与他捉迷藏。萧承徇伸手去摸，从它脖子上的毛发里摸到一条五色丝线。

　　“这是什么？”

　　“这个？不是殿下的吗？”

　　“不对。”

　　萧承徇抬腕给他看，他的那根明明捆在自己的手腕上。

　　他摩挲着手上的五色丝线，想起了那天在花神庙和她一起求签的事。当时的签文劝诫他惜取眼前人，他觉得那花神庙果然很灵验，便在前日命人捐了许多供奉，将庙修葺了一遍。只是现在，他得到了以前不敢要的东西，却失去了最想要的那一部分。

　　何以至此。

　　他闭上眼，收拾好心情，步上他的大道。

　　“停。”

　　没走几步路，他喝止住宫人，直直地看向宫门外。

　　谢潜朝着他发呆的地方看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下一瞬，萧承徇却跃下步辇，冲回东宫门口，骑上谢潜的马，头也不回地朝宫门跑出去。

　　“殿下！册封大典马上开始了！你要去哪儿啊！”

　　萧承徇便策马便将厚重的袍服卸下，他怎么能忘了呢？她说过的，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中，那为何他的命运就得由她做决定？

　　“吁——”

　　长安城外，郊野。参天的古树迎风伫立，即使已到秋日，仍然生机盎然。树枝上的红绸带精神地舞动着，和那日一样，欢迎着他的到来。

　　萧承徇下马，急急忙忙走进庙内，在门口就撞到了那个心心念念的人。

　　“你来了。”

　　刘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看到他喜悦多过于疑惑。

　　萧承徇破涕为笑。这才是崔真意最后的考验。他们的命运，始终只有相守一生。

　　*

　　时光荏苒，又是一年灯会，长安城火树银花，流光溢彩得振奋人心。每到此时，最受人期待的便是灯会，是夜，男女结伴同游，是为姻缘夜。

　　在两旁目不暇接的彩灯中，一个身着玄衣的人脚步匆匆，似对这些灯一点兴趣都没有。在人潮中摸索了一阵，他忽然驻足，看向身旁：“谢潜，你确定太子妃是到这里来了吗？”

　　谢潜一听这话，有些心虚：“今日岑太仆确实进宫了啊，就在殿下下朝后，被陛下叫过去那个空档。岑太仆和太子妃殿下在东宫见面，连翘说确实听到岑太仆邀请了太子妃殿下来看灯会的。”

　　“这个岑少芝，对阿玠的用心昭然若揭，简直可恶！”萧承徇冷笑一声，“当时我就不同意，可阿玠偏要去岑家当什么养女！这样，岑少芝不是和她亲上加亲了吗！”

　　“太子妃殿下这么做不是没有道理。”谢潜顿了顿，“刘家没落了，她想要个靠山，岑少芝绝对是最好的人选。他现在是朝廷新贵，殿下不也很赏识他，常说他是栋梁之材？既如此，姓刘自然不如姓岑好。这样听起来，太子妃和他是实打实的一家人了嘛。况且……”

　　只这里，谢潜不敢说下去。萧承徇狠狠瞪了他，他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还是得做个直言不讳的忠臣才好，拼死说了出来：“况且这是殿下同意的，说只要太子妃殿下愿意嫁给您，您愿意答应她任何事。殿下，身为储君得一言九鼎，总不能过河拆桥吧？”

　　“你……”

　　萧承徇气愤地甩袖。谢潜因为被刘玠救了一命，现在他的主子从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可谓是对她有求必应。萧承徇有些吃醋，完全和男女之情无关。只是觉得刘玠有挖墙脚的嫌疑，居然把他的心腹一个个全都收服了，谢潜也好，周平也罢，有时候他找人办事居然一个都不在！这才是最伤人的地方！

　　萧承徇半真半假地开玩笑道：“哼，我就是看不惯所有和阿玠走得近的外臣！这东宫都快变成他的家了！还懂不懂什么叫君臣之礼？老是来坏我的好事。”

　　谢潜在背地里偷笑，面上陪着萧承徇继续在街市上找人。

　　“来来来各位看官，今夜我们风月酒坊特地为大家设了宴席。以对弈为题，胜者可得花灯一盏，千万不要错过！”

　　这说辞萧承徇当然记得。往楼上一望，今夜这灯是一盏琉璃八宝灯，比去年更加好看。

　　萧承徇立马有了主意，径直上楼去找酒坊的主人。

　　与那般热闹不同，河道两旁，盈盈点着灯火，无声地跳动在碧波上。来放花灯的女子三五成群，将小船推入暗流，双手合十，虔诚地发愿。

　　“连翘，你许了什么愿呀？”

　　听到紫株问，连翘不假思索：“当然是升官发财啦，等到殿下成了皇后，我要当女官！”

　　紫株“噗嗤”一声笑出来。刘玠无奈地摇头：“连翘，说了多少次了，许了愿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不灵了。”

　　“啊！”连翘赶忙捂嘴，对紫株抡拳道，“紫株，你欺负我！”

　　紫株笑着逃开，二人在河边你追我赶，笑声不断远去。

　　安静下来后，刘玠终于得以好好放下自己的河灯，凝神许下愿望。

　　“这位夫人怎么不喊上夫君一起放灯？”

　　刘玠嘴角上扬，睁开眼回身。萧承徇提灯而来，面上写满了拙劣的不悦之情。

　　她笑答：“太子殿下政务繁忙，自然是没有时间出来看灯会，并非是我故意冷落。”

　　“就算再繁忙，不至于陪你的时间都没有。”萧承徇将手里的灯递过去，假意感叹，“唉，你瞧瞧，只有我想着你，某些人从来不记挂我。真叫我难过。”

　　刘玠翻了个白眼，转而问：“好了。说吧，这么好看的灯从哪里得来的？”

　　“风月酒坊。”

　　萧承徇得意地回答。

　　刘玠打量他。这风月酒坊往年都是靠对弈取胜才可获得灯魁。时辰尚早，萧承徇如何能能拿到这盏灯？想都不用想，一定是他亲自问冉氏讨要。冉氏如今已经知道他的身份，定不会违背。

　　以权势压人，实在赢得不光彩。

　　想到此处，刘玠的手一松，八宝灯直直落入河中。

　　萧承徇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盏花灯。

　　“这灯不属于我，我不要。”

　　这场景似曾相识。

　　刘玠揽上他的肩，将萧承徇的目光拉回来。他刚想开口，但看那花容之上多了一份狡猾，对着他亲了一口，伏在肩头得逞般地笑。

　　“但属于我的东西，我不会放手。”

　　萧承徇抱着她，立刻忍俊不禁。

　　湖面上，映出一双鸳鸯交颈。微风乍起，不管如何惊涛骇浪，始终紧紧相依，不曾分离。

　　*

　　成平十八年，太子萧承徇继位，岑氏为皇后。二人共同临朝，开大成之先河。彼时，朝臣多半为当年岑氏所救，俯首称臣，不敢妄议。

　　帝后同辉成为长安城津津乐道的话题。最为百姓乐于八卦的，却是岑氏为后的诏书上，萧承徇最后的话。

　　见卿如见朕，见朕如见卿。此后，夫妇同心，共治天下，千秋万代，双辉并曜。

　　将这份诏书读完，刘玠交予连翘收好。棋子已在手中，新的一局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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