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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5 章
深夜,淮朝躺在出租公寓的床上,横竖睡不着。
那个男人脸上的笑容和所说的话一遍又一遍回荡在淮朝的脑海里,长针一般刺入他的心,最后他坐了起来,黑暗中在床头柜摸到烟和打火机。
火星燃起,将黑暗烧出一个洞,看不见的烟雾将淮朝环绕,他眯起眼,似乎透过烟雾能看到些什么。
做出一个选择需要多大勇气?
其实很简单,人一生要面临好多次选择,得失,取舍,再正常不过,这好比将一个天平放在你的面前,天平两端的重量一样,而你手中抓着砝码,将砝码放上去,天平垂下来的那一端上边的东西就是你的。
权衡利弊,作出选择,拿走东西,再容易不过。
但如果天平两端的东西是女儿和妻子。
淮朝问自己,做出一个选择需要多大的勇气?
医院里的人们看着那位普通的农民工每天进出医院,他那一身破旧的衣服——也许是他最新的衣服,不知道多少天没有换过,人们给他的除了同情还有什么?还能有什么?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可有时候天命就是如此的不公,可它的权力又是那么大,大到,只需要一个病就可以夺走一个人的一切。
没有人知道男人在手术室门口静默的十分钟都想了些什么,也没有人能理解男人起身走向楼梯口的那一瞬间,是下了多大的决心。
医院一层楼有三米,两段楼梯,每一段都有十二层台阶,破旧的皮鞋踩了二十四下,每一下都要用尽一身的力气,和一生的时间。
……
医院走廊昏暗,散发着消毒水的味道,淮朝向办公室走去,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幽幽的一句:
“她会想让我救女儿的。”
……
三天后,男人的妻子癌细胞飞速扩散,没有抢救,肿瘤科主任给她打了一支麻醉剂。
她走的时候没有痛苦,据说那天下午,夕阳最后的一抹光照在了她的身上。
……
六月二号下午,一名十七岁的女高中生进入医院。
她挂了皮肤科的号,坐着电梯上了六楼。
她长得很漂亮,穿一身白色连衣裙,身材高挑,在学校应该算得上是校花级别的。
六月二号是周二,医院人很多,电梯更是人挤人,女孩在电梯里不知道被谁摸了一把,回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好容易到了六楼,女孩儿逃似的跑出电梯,恐惧和抵制揉在脸上。
她找到皮肤科的医生。
“说一下症状。”
“就是……有地方,起那个红点点。”
医生是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女人,一头麻利的短发,五官端正。
“起在什么地方?我看一下。”
“这个……我……”
女孩低下了头,似乎不好意思说。
没多久,她捞起白色的裙子,脱下内裤,紧咬嘴唇,不敢看医生。
医生一愣,抬头看女孩儿的脸,好久问出来一句:“姑娘你……多大了?”
女孩似乎没反应过来,愣了一秒才回答:“十七了。”
医生点点头,尽量表现的正常,她笑笑,对女孩儿说:“好了,你现在上十楼,让检验科的姐姐给你验下血。”
女孩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张口:“医生我……”
“快去吧,把化验单拿下来。”医生没让她说完。
女孩三步一回头的走出房间,看了看电梯,拐进了一旁的楼道。
在确定女孩儿离开之后,医生立马皱上眉头,掏出手机快速拨出去一个号码。
“喂?张主任吗?待会有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要去验血,你……”
……
六月二号下午,医院开了一次会。
原因是在医院发现了艾滋病患者。
……
过了很久,似乎也没多久,皮肤科医生的电话响了。
“喂张主任,嗯是我,那女孩拿着单子下来了?好,你没在单子上边写吧,嗯那就好。”
刚挂断电话,门响,女孩儿走了进来。
她将化验单放在桌子上,之后双眼看着医生,妄图从医生的表情里捕捉些什么。可是医生抓着化验单,脸上的表情很平淡,看不出任何端倪。
“医生……我……”女孩熬不住,先开口了。“你告诉我吧。”
“什么?”医生疑惑。
“你告诉我吧,我是不是得了啥不好的病。”
医生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没有。”
“我……”
“对了,你最近有没有去过什么地方?那些小红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医生打断女孩儿的话,发问。
“啊?最近……一个月之前和同学去过一次酒吧,喝多了……那些小红点是大概……一个星期前出现的。”
医生点点头,又问:“你家里人知道吗?”
女孩摇摇头。
这之后房子里一阵沉默,空气压抑的可怕,直到女孩再一次开口:“医生你……你和我说实话吧,我现在我……我真的很害怕,你告诉我,没事的,我就是想知道……”
说到最后,变成了抽泣,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逐渐模糊不清。
医生看了看女孩,从桌子上抽了两张纸巾,她替她擦干眼泪,之后盯着她看了良久,手一用力,将女孩扯进了怀里。
医生轻轻的说:“艾滋。”
女孩愣了一下,呆滞的点点头,之后身体剧烈抖动起来。
“我不想这样的,他们是我同学我以为我可以相信他们,我没想到他们会害我……我不敢让爸妈知道,他们知道了会打我……我……我还能活多久?医生我还能活多久?”
绝望蔓延,哭声里带着尖锐的刺,每一下都是深入骨髓的心痛。
医生紧紧抱着她,感受她不安的身体和猛烈跳动的心脏,她抚摸她的头发,拍她的背,她小声的,重复的说:
“没事的孩子,我是医生,这里是医院,你会没事的……”
……
六月二号下午六点,会议进行到一半,突然有一个护士撞开会议室的门,她满头大汗,神色慌张,大口大口喘气,半天没说清楚一句话。
“怎么了?你慢慢说,别着急。”有医生开口。
“不好了……那个……那个小姑娘……割腕自杀了!”
……
医生们赶到现场时,她已经没有了呼吸和心跳。
女孩坐在卫生间,手放在洗手池子里,一起在洗手池里的还有一把带血的匕首。她头枕着胳膊,看起来十分安详。
医生检查了她的手腕,两道刀口,第二道要比第一道深,应该是第一次没有完全割开,又补了一刀,干脆,利落,丝毫没有犹豫。
说来可笑,在医院割腕自杀,还成功了。有人向护士大吼为什么不看好她,护士回答自己只离开了不到半个小时。
淮朝认真看了看伤口,最深的刀口将近两厘米深,动脉完全被割断,这种程度的割腕,用不了十分钟就会死亡。
整个过程十分痛苦,再加上那将近两厘米深的伤口,淮朝心里一惊。
她怎么下得去手?
人在绝望到想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任何对于死亡的恐惧都会成为决心,任何来自死亡的痛苦都会是一种解脱。
她死了。但是,
她释然了。
她的手搭在洗手池里,没有人会知道,她是为了不让带有艾滋病的血液污染了其他地方,就连她自己,都开始厌恶,并且唾弃那属于自己的肮脏的血液了。
医院将女孩的尸体做了简单的处理,盖了白布,放在太平间。
医院给女孩的家长打了电话,那边传来一阵麻将碰撞的声音,和一句十分不耐烦的“知道了”。
从电话打通到家长赶到,足足过了一个半钟头。
一个中年女人,跟着几个医生来到太平间,看到床上盖着白布的尸体时没有任何惊讶和悲伤,她向那边瞟了一眼,随后对医生挑眉。
“死了?”她问。
淮朝终于知道为什么那女孩下手时没有丝毫的犹豫了。
医生大为震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眼神一冷,对着那个女人点头。
“怎么死的?”那女人问,语气毫不在意。
这种不屑一顾的神态激怒了在场医生,原本回答女人的医生刚要发作,淮朝按住他的手,向前一步,冷眼看着那女人。
“她得了艾滋病,割腕自杀的。”淮朝开口。
医生们终于从那女人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惊讶,但转瞬即逝。
“艾滋?还真是,和她同学说的一样,毫不检点。”
“你……”身后有人怒声而出,淮朝再一次按住他的手腕。
“你走吧。”淮朝开口。“叫你来是想让你带她回去,现在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
“那敢情好,正好我不想管,又脏又麻烦。”
淮朝的眼神愈发的冷,他看着那边女人毫不犹豫的转身,甚至没有再看女孩最后一眼,就这样走出了太平间,离开了医院。
医生们没有阻拦,他们知道,不能把她交给这个女人。
……
医院给女孩做了火化,在墓园买了位置,墓碑上只镌刻了名字,连照片都没有。
……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淮朝不止一次站在那个没有照片的墓碑前,他想起这个女孩,想起她安详的面容和那纯白的连衣裙,想起匕首,想起血。
似乎是记忆重合,每一次想起那个女孩大脑都会忍不住的疼痛,他迫切的想要想起一些事,但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忍住疼痛,继续去想,去悲伤,回忆的折磨和女孩所经受的绝望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
……
站在墓碑前,淮朝点燃一根烟,开始回忆这半年里他看到的种种。
他看到有人自私到可以在父亲的病榻前为分家而大吵;他看到有不记恩情,全然不顾英雄的死活;
他看到辛酸之下无可奈何的选择和离别;他看到父母无情,同学无义,她毫不留恋的奔赴黄泉。
他皱皱眉,突然感到胸腔中锥心般的痛,痛苦和压抑令他无法呼吸,他张嘴,烟掉了出来,火星熄灭。
淮朝被黑暗包裹,锥心的痛持续了好久,最后他慢慢的起身,艰难的抬头,努力的想在这片黑暗的天空中找到一丝光亮,可天空黑乎乎,没有月亮,甚至看不到哪怕一颗星星。
这里是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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