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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暑假太过无聊漫长,池岁星每次写作业时都觉得不公平,想让毛文博陪着他。而毛文博在小孩旁边看书练字,也着实无聊。后来雍淳杰放假回来,他只有大概两周的暑假,然后就背着书包去上高三了。临走前毛文博托他找到了以前中学时的教材,从初一到初三,全都留给毛文博。那些泛黄碎页的旧书,名字模糊不清,只有印在书上的字体还能辨析一二。
1997年的夏天,来得如此迅速。
吹一场风,看一场雨,今年的暑假没有回老家去,毛健全估摸着要不要给毛文博报补习班,提前学初中的知识。文丽萍也担忧池岁星的成绩,有毛健全这么提及文化宫补习班的事,两家人一拍即合,送俩小孩上补习班去了。
池岁星极力抗拒,文丽萍便拿出那套歪理。现在上学多幸福,以前她上学要走四十分钟的铁路,天不亮就要起床,你现在这条件,得感恩才是!
小孩不敢顶嘴,要不然又会被安上一个“不孝顺”的帽子来。
好在这会儿暑假已经过去小半,补习班也只上两周,每天池岁星跟毛文博换着骑自行车去少年宫,对于小孩来说,就当是骑车玩了。
他很少去少年宫,之前张忠明与张桂芳还在红旗广场摆摊时,池岁星与毛文博还常来红旗广场找张忠明玩。现在路过,只有红旗广场后方的体育馆热闹,前街是小吃街的前身,现在小吃街搬到另一边,这边的湾东大道,也就只有上下班的高峰期,才有人气。那是自行车大队、公交车与私家车混合起来的钢铁洪流。
小时候毛健全在湾东暂做停留时,毛文博在文化宫的托管班上过一段时间,只是那时还不太记事,只记得些许少年宫的布局。这次带着池岁星一起,两人都在三楼补课班,旁边是书法和奥数,学这两的人多,因此三楼的厕所总是拥挤。且还有四楼绘画班的学生,需要清洗画具,水池更为拥挤,需要到三楼来洗。
池岁星这个夏天的记忆,几乎就是在少年宫。一楼的乒乓球声,二楼是舞蹈生,芭蕾、民族舞,噔噔咚的跺地声响,经常把池岁星从课堂上拽出去。比起舞蹈,他更喜欢去五楼听乐器,古筝、钢琴、葫芦丝,这些少年宫都有教。只是每个乐器与其他乐器合不起来,要是一起演奏,便十分吵闹。比起二楼的舞蹈声响,有过之而无不及。
按理来说,少年宫的学生们是不允许随意乱跑的,学什么就待在几楼。但刚来少年宫上课的第一天,毛文博便发现唐清雅在五楼学钢琴,两人常在塔山碰面,有时聊天有时一起玩游戏。
唐清雅的父亲唐海清,在景星乡的平洞工作,是做木匠生意,帮别人刻牌匾、做家具。在八九十年代的男人,几乎都会修东西,屋里的家具物件,大到电器也会一些,只是在木工方面,景星乡的男人们都没唐海清修得好,修得漂亮。他们家也随着景星煤矿关停,搬迁到湾东塔山来,仍旧做木工,口碑越来越好,许多湾东居民从市里跑来找他,修一修祖上留下来的,极具纪念意义的家具或是木工器具。
毛文博此前还不知道唐清雅在少年宫学钢琴,她父亲不让闺女碰木工活,说是伤手,他自己却做了一辈子,一双手上全是老茧,打起人来颇有威力。
池岁星第一天来的时候就注意到唐清雅,她太有记忆点,一头长发,以及那处处留心的气质,总让人移不开眼。特别是她弹钢琴时,似乎整个人都沉浸进去,让人不想打扰。据她本人所说,才学了不到一个月。因此以前池岁星来少年宫时,都没看到过她。
有了唐清雅这一层关系,池岁星跟毛文博两人在课间也是经常跑到五楼来,与她聊天叙旧,一起说少年宫里老师的坏话,聊聊彼此学校的老师,谁好谁坏。
唐清雅中学也去八中读,毛文博也是。录取通知书在上周已经到了,先寄到了小学,家距离学校近的,可以自己去拿,离得远的,便由班主任送来。
毛文博的录取通知书是学校的保安送来的,班主任年龄大了,不太想跑这一趟。唐清雅是自己回学校拿的,景星学校就在塔山附近。
两人不断猜测,或许初中又成了同班同学呢。
池岁星并不想上少年宫的课,几乎一有时间就跑到五楼去,听唐清雅弹钢琴。少年宫的钢琴老师只有两个,学生却有许多,老师不可能挨个指点,因此琴房里长时间只有唐清雅一个人。池岁星便无拘无束,看着唐清雅弹钢琴,觉得自己也能学会。
毛文博极力打消小孩的念头,让他去试了试,池岁星手伸长了都够不着另一边的琴键,还有脚踏板也踩不到。
小孩在少年宫日复一日的上课时间中,都萌生过逃课的想法,反正不是学校里,还能把他开除吗。毛文博少见的支持小孩,他自己听课也腻了,这些都是他在雍淳杰送来的教材上学过的知识。两人曾在某节课一同约着,躲到一楼去。
那是曾经训练体操的场地。80年代初期,李宁在体操国际赛场上一鸣惊人,全国上下的学生们都掀起一股体操热潮,家长们纷纷期待自己的孩子就是下一个“李宁”,直到1988年,李宁在汉城奥运折戟,体操这一项目,又成了大家避之不及的“困兽”,纷纷远离。这场地,也就如此废弃下来,变成了堆积陈旧杂物的仓库。
仓库里除了灰尘,还有许多软垫,池岁星不怕脏,硬拉着毛文博与他一起在软垫上躺下,舒舒服服睡了一节课。
那是一个静谧的午后,少年宫里的榕树是红旗广场上唯一的绿茵。蝉鸣聒噪,却是小孩午觉里的些许点缀。乒乓球的老师担心学生中暑,这个点都没有训练,只有二楼的舞蹈生们仍旧奋力。三楼四楼太远,实在听不清。五楼的琴房,关上门后也没声响。
世界安静下来,杂物仓库里什么都没有,窗户紧闭、软垫落灰,身上冒着汗,池岁星睡得并不舒服,只是一想到现在回教室又得听课,估计还会被老师大骂一顿,他便努力说服自己,这是一场舒服的午觉,还有毛文博陪着。
少年宫的老师并不知道每个班有多少人,补习班有时少了一两个人,大概是学生今天家里有事儿不来,因此池岁星与毛文博在仓库睡了一节课,回教室时却没人发现。
今天是在少年宫的最后一天,池岁星自认为没有在少年宫学到些什么,还不如让毛文博在家教他几天。这几天里池岁星学到最多的,大概是会弹一点钢琴,每天都跑到唐清雅那儿去偷懒,以及,自行车骑得更好了。
池岁星最近发现了,比起自己骑自行车,他更喜欢坐后座上,让毛文博载自己,心里后悔没让毛文博早点学自行车。
最后一天从少年宫骑车回家,毛文博载着池岁星。他还记得第一次让毛文博载自己,还有些担心毛文博骑翻车,戴好护具,还紧紧抱着毛文博。后来池岁星觉得毛文博车技足够熟练,加之夏天实在太热,才从紧贴变成了搂抱。
到现在,他已经能够放开手,在后座上张开双臂,似是迎接风雨,在天空翱翔。毛文博并不担心池岁星如此动作会让自己失去平衡,在毛健全得知有时池岁星也想骑自行车后,便特意把座椅调矮了一些,以至于,毛文博有时得站着骑才使得上力。
只是那时池岁星断然想不到,这辆车会陪他这么久。这个暑假太短,让小孩觉得仿佛这是一场梦,这是第一次开学他没有与毛文博一起去学校报名,第一次自己一个人坐公交车去湾东小学,毛文博要去坐另一条线的公交车,或是直接骑自行车过去。他之后自然选的后者,只是今天特殊,毛健全特意请了一天假陪毛文博报道。
小时候,过了一场寒假暑假,池岁星总会忘记自己上学期坐的位置在哪,现在长大,他只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就连他自己坐哪都没忘记。
池岁星走进教室,看到老妖婆,果然自己五年级的班主任换成了毛文博的班主任,让小孩陡然害怕,她身上似乎无形之中都透露出一股严肃气质,教室里安安静静的,哪像是第一天来学校报道。
殷老师在讲台上,“把暑假作业都放桌上,你们以前的班主任已经把作业都告诉我了,我挨个检查。”
津江八中远离市区,道上是新铺的沥青马路,四周还是荒地,就连学校外,距离运煤专线的铁路,也仅仅只有几步之遥。在教学楼里上课,不时还能听见学校外,运煤火车的汽笛鸣声。这声响十分熟悉,以至于听得毛文博有些恍惚,好像这趟车就是从景星乡开出来,开往未来与希望。
毛健全看着津江八中操场上告示牌贴着的公告,共有十四个班级,毛文博分在了十三班。毛健全跟着家长们去行政楼交完费,还没来得及跟毛文博说声再见,他已经去十三班报道,还遇见了海罗。
“你也在这!”毛文博惊喜道,海罗已经选好座位,在第一排。毛文博来得晚,其他后座都被人选了,他只好跟海罗选在一起。
“我在告示牌上就看到你名字了。”海罗说道。
告示牌是毛健全看的,毛文博并不知晓。他们两家并不认识,毛健全与海半月都在行政楼交学费,两人素不相识,却都在池建国口中听过彼此的名字。
“你现在住哪。”毛文博问。
“老街。”海罗回答道,“有套便宜的房子,我爸现在在文化广场那边工作,距老街近。”
“老街离八中很远的。”毛文博说道。
“嗯。”海罗点点头,“我爸骑自行车送我过来的,把床铺也带过来了,我住校。”
海罗一家前几天就搬到湾东来了,这个暑假对海罗来说很是充实。大半时间都在村里忙着收庄稼、晒谷子,他还跟着爷爷一起挑担去交公粮。他骑在自行车上,后座绑着竹篓,里边装着粮食,爷爷便在前边帮他掌着车头,海罗缓慢登着自行车,爷孙走在乡间小道上,十分惬意。
后半段时间,便是忙着搬家。海半月先去湾东找了份工作,在文化广场帮忙建设,本来打算叫上爷爷一起,可是他在村里待惯了,还说在湾东这种小地方棒棒便宜,不如去城区里,钱多一些。
文化广场对面便是老街,近些年老街在新建,旁边便是人民医院B栋,按理说发展空间很大,可偏偏让海半月撞到一间便宜的房子,老街的六栋二楼,房屋极小,可想到以后海螺会在学校住宿,家里小一点也没什么,到时候赚了钱再换大房子。
只是听房东说,以前租这间房子的一家比较倒霉。家里大人们都死光了,孩子跳楼、母亲发疯,一家子就剩爷爷,还在老家耕种。总之,这间屋子在附近居民的言传里,变得像是不祥之物,租房价格一再降低,也没有租客。因此与其说是海半月碰巧捡漏,倒不如说这趟浑水,是他自己踩进来的。
关于这些邻居间的奇谈谣言,海半月并没有对家人说。
除了海罗,唐清雅也在八中,只是与毛文博并不同班,两人开学后偶在校内遇见,也只是打个招呼,擦肩而过。
开学第一天,初中便有晚自习,从下午七点钟到晚上九点四十。中午可以回家,晚上也可以,只要时间足够。下午放学的时间是五点五十,六点半前回到教室,只有四十分钟的晚饭时间。对毛文博来说肯定不够,甚至中午都有些紧促。
池岁星还不适应学校里没有毛文博,每天放学后坐车去八中外。小学放学早一些,加上前一天的作业有毛文博帮忙纠错,他每天都提前放学,没有被老师留下来过。
坐101、102路公交车,得从湾东小学走到丰垂车站才行。或者坐330路环湖公交,只是得绕一个大圈。
池岁星心里盘算着,如果不被老师留校,走到车站刚好有车,等到津江八中,刚好是下午放学。海罗是住读生,不能出校,毛文博走读,晚饭在食堂吃或者出校吃都可以。有的家长选择陪读,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这个点便端着饭盒出来,来给学生送饭吃。
食堂的饭菜贵,且难吃。海罗想省些钱,早上多买几个馒头,留着中午晚上吃。
池岁星总会来找毛文博,两人在八中校门外街道的拐角处会面,吃过饭快到晚自习,池岁星便自己坐车回去。有时毛文博让小孩骑自行车回去,他晚上自己坐公交车。
可这样来一趟,每天有额外的公交车费支出。池岁星再也不是坐公交车能免费的小孩,五年级的他终于可以在家门框上找到毛文博五年级量出的身高痕迹,已经比同岁的毛文博高了。
十月份的天边的晚霞无比绚丽,津江八中附近都是些平地,在丘陵起伏的湾东极为少见。于是乎天边高远,遥不可及,飘在天上的云絮被落到更远处山下的太阳照亮。地上暗着,天空亮着,飘散的云朝着同一个方向扶摇而去,池岁星扶着公交车上的把手,看到车转了个弯,世界陡然变得昏暗。
“多穿点衣服。”毛文博在车站等他,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今天不冷。”池岁星说道。
他沉稳许多,像是毛文博五年级那样长个,以前奢望长高,现在他却想长得慢点。想抱一会儿,又觉得现在长大了害羞,于是愣在原地,不知从何说起。
“感冒了怎么办。”毛文博依旧关心。
池岁星千思万想,脑子短路,才问出一句:“吃饭了没。”
“没。”毛文博说,“正准备去。”
两人在面馆坐下,校门外的饭馆很多,老板们为了抢生意,学生去吃还设有优惠。毛文博点了一碗面,池岁星等会要回家去吃。两人对坐着,沉默无言,似乎就这样看着也好。
毛文博这些天也发现,池岁星的话少了许多,低头吃面,抬眼看着他。
“你长胡子了。”毛文博说道,伸手摸摸他上唇,“长大了。”
池岁星没接话,他想多跟毛文博待一会儿。
“比我长胡子还早。”毛文博独自感慨,
池岁星不知道在酝酿什么,等毛文博吃碗面才说:“哥……哥,我想晚上跟你一起回去。”
他看见三三两两的学生,从校门口进来又出去。每次他来找毛文博,后者都是一个人,在公交车站等他,吃过饭后又一个人回教室去。
“行啊。”毛文博说,递给池岁星一角钱,“你去小卖部打个电话给家里。”
晚上从八中到塔山的车不多,几乎都被放晚自习的学生们占完,毛文博多数时间骑自行车。有段路没有路灯,他便把池岁星的小手电带着。这么些年过去了,手电筒还能用。
池岁星久违又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坐在毛文博骑车的后座,秋天的晚风凛冽,置身四周的无限荒野,他靠在毛文博背上,难离难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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