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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5 章
五月的沪上,空气里已经浮动着黏腻的湿热,像一块拧不干的湿毛巾,裹在人身上。
火车轮毂与铁轨规律的撞击声,混杂着车厢里各种复杂的气味——汗味、烟草味、不知名食物的油腻味,还有皮革座椅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陈旧气息,一股脑地涌进这间还算整洁的包厢。
常书瑜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绿得有些晃眼的江南水乡景致,心里却忍不住怀念起后世出行时,那干净、快捷、带着清冽空调风的体验。
那才叫真正的出行,如今这只能算是忍耐。
“小姐,”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书瑜的思绪,目光锐利的阿刘从上火车开始,一直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留意着包厢外的动静。
“火车上有带‘家伙’的人,不是普通的练家子,那走路的架势和眼神,是见过血的。而且,家伙不止一件。”
常书瑜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年头,兵荒马乱,身上有些武艺傍身不算稀奇,但能公然带着武器上火车的,绝非普通百姓。
“官家人?”她轻声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细瓷茶杯冰凉的边缘。
阿刘缓缓摇头,眉头紧锁:“不太像,官家的人,要么趾高气扬,要么刻意低调,但身上那股子‘衙门’气,藏不住。这帮人……动作利落,警惕性也高,可那警惕全露在脸上,眼神扫来扫去,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有任务。”
他仔细斟酌着用词:“倒有点像……程先生身边那位庆助理以前的做派,只是没庆助理那么机灵老练、火候差得远。”
阿刘是常书瑜身边的“老人”,也是见过风浪的,他的判断书瑜向来重视。
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保持警惕是必要的,但若把警惕之心全写在脸上,那就是有经验但不多,更像是某方势力私下圈养的打手或私兵,上不得大台面。
“不是冲咱们来的就好。”
书瑜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语气平静,心里却远非如此。
她这次着急回沪上,名义上是处理的一些公司事务,实则是为了避开北平那边愈演愈烈的某些风波,那些风波其实已经透过她的哥哥们吹到常家了。
她身上牵扯的麻烦已经够多,实在不想再节外生枝,跟任何不明不白的人或事扯上关系。
然而,世事往往就是这样,越怕什么,越来什么。火车鸣着长笛,缓缓驶入金陵站台,嘈杂的人声、小贩的叫卖声瞬间透过车窗涌了进来。
就在大家等待火车再次启动,准备继续行程时,包厢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阿刘和另外两个保镖都瞬间绷紧了身体,一只手悄然按在了后腰,警惕地看向门口,就连翠巧也停下了动作,有些紧张地望向书瑜。
门被拉开一条缝,露出的却是一张熟悉的、带着几分恭敬又难掩急迫的脸。
“六小姐,”来人正是庆大角,程述身边那位以机警干练著称的“助理”。
他穿着普通的灰色长衫,额角却带着细密的汗珠,气息也有些不稳,显然是匆忙赶来的。
“事出突然,今天可能会遇到些麻烦,三爷让我过来,接您下车。”他语速很快,甚至没等书瑜回应,目光已经飞快地扫视了一下包厢内外,确认情况。
书瑜心中一惊,庆大角一直跟着程述,而程述应该是在沪上的,他既然派了最得力的庆大角亲自来,还用了“接下车”这样的字眼,说明麻烦绝不会小。
她稳了稳心神,没有立刻答应,而是问道:“我回沪上是有要紧的工作,耽误不得。”
“三爷都知晓。”庆大角压低了嗓子,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的声音急急道,“公司的事王家小姐那边能处理,三爷也会去打招呼,她处理不了的,恐怕您现在回去一时半会也解决不了。”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三爷让我务必告诉您一句话——伊先生来了。”
伊先生?
这个名字像一道微弱的电流,让她猛地想起不久前,在沪上戏园子里程述一边慵懒地打着拍子,一边似笑非笑地给她讲的一个“典故”。
伊尹负鼎。
“翠巧,阿刘,拿上行李,我们跟庆助理走。”书瑜当机立断,没有任何犹豫。她站起身,动作依旧从容,但语气里的斩钉截铁,让熟悉她的翠巧和阿刘都心中一凛。
一行人迅速拿起不多的行李,跟着庆大角走出了包厢。站台上人流如织,喧嚣鼎沸。
庆大角显然早有安排,他并没有走向出站口,而是引着他们穿过拥挤的人群,快步走向另一个相对僻静的通道口。
阿刘紧跟在书瑜身侧,眼神如鹰隼般扫视着周围,他注意到,在他们动身的同时,不远处也有几道身影悄然移动,隐隐形成了护卫之势,同时也将人群中另外几个试图靠近或窥探的身影,不露痕迹地隔开、甚至“请”走了。
那几人,正是他在火车上注意到的那伙“带家伙”的、经验不足的钉子。
整个过程迅捷而安静,几乎没有引起普通旅客的注意。
出了站,几辆黑色的汽车早已等候在侧。庆大角护着书瑜上了中间一辆,翠巧和阿刘等人也被安排上了后面的车辆。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嘈杂,汽车立刻启动,平稳而迅速地驶离了火车站区域。
书瑜这辈子并未正式在金陵久住过,但常家在此地根基不浅,她的亲姑姑就嫁在金陵望族。
按照常理她若临时下车,最该去的地方是姑姑家,但汽车行驶的方向,却明显不是往那些世家大族聚居的区域。
最终,汽车驶入一条幽静的梧桐小道,停在一座外观并不起眼、带着明显西式风格的小院门前。
院墙很高,铁门紧闭,透着一种生人勿近的疏离感,庆大角上前叩门,三长三短,颇有节奏。
门应声而开,一个穿着干净短褂、眼神精悍的仆人沉默地将他们迎了进去。
院内别有洞天,布置得清雅别致,假山盆景,回廊曲折,是典型的中式园林趣味,但主楼又是简洁的现代建筑风格。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透露出主人独特的品味。书瑜猜测,这应该是程述在金陵的一处私宅,位置如此隐秘,非绝对信任之人,绝不可能知晓,更遑论踏入。
客厅里,庆大角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接过仆人奉上的热茶,却没有喝,而是转向书瑜,脸上带着一丝歉意:“六小姐,受惊了,底下人办事不力,让那些钉子跟得那么近,惊扰了您,还请您勿怪。”
他指的是火车上以及站台上被清理掉的那伙人。
书瑜摇了摇头,在铺着软垫的檀木椅上坐下,翠巧安静地立在她身后。她知道庆大角所谓的“勿怪”,并非客套,而是程述治下严明的体现,只是现在她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程述遇到麻烦了?”她问道,声音在空旷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庆大角神色凝重地点点头:“小姐果然聪慧,三爷说事情不用说透您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程述如果不是遇到棘手的麻烦,不会让庆大角连夜赶来截住书瑜回沪上的行程。
“江南最近要有大动作,沪上那边一直紧盯着三爷,他们很可能想在这边有所动作,甚至……可能会对您不利,以此牵制几家在北边的布局。”
“得知您正好乘这趟火车南下,三爷立刻命我带人前来接应,火车上的那伙人,不过是外围的马前卒,真正的好手恐怕还在后面。”
庆大角的话语证实了书瑜最坏的猜想,她端起仆人新奉上的茶,指尖感受到白瓷传来的温热,但心底却泛起一丝寒意。
她不想做鱼,可防不住别人都想做“伊尹”,而她很可能就是那个“鼎”。
程家与常家联姻的重要性,她之前的判断大概有误,对于程述来说可能比她想象的要重要。
但为什么会对程述很重要呢?
庆大角所说的不过是表象,她一个小小商人影响不了什么大局。
要么她是程述故布疑阵的“靶子”,要么就真是不得不保护起来的“七寸”。
对于书瑜来说,哪一种似乎都不代表好事,
这处私宅看上去固若金汤暂时是安全的,但未知的危险所带来的阴影,却如同窗外金陵城上空积聚的、带着湿热的乌云,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她原本只是想避开北方的漩涡,安静地处理一些家族事务继续力量,没想到南方的水,似乎更深、更浑。
接下来的日子,恐怕不会再平静了。
轻轻呷了一口茶,书瑜目光投向窗外庭院中那棵在湿热微风中轻轻摇曳的芭蕉,心中思绪翻涌。
程述让她在这里暂避,那么他本人呢?
他现在又在何处,面对着怎样的风浪?
这座隐秘的宅院,此刻仿佛成了暴风雨来临前,唯一宁静的孤岛。
而岛外,已是暗流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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