莳花戮

　　洛阳有贵女，出嫁王侯家。

　　十月二十五，适逢吉日，婚嫁迎娶，祥光映华堂，红绸盖妆奁。

　　自景王府至楚府的十里长街早已被红绸覆盖，洛阳贵女与当朝王爷得圣上赐婚，这在洛阳百姓之间本就是一桩茶余饭后最有趣的谈资，是以今日一大早便有看热闹的人聚集在景王府和楚府外街道上闲暇等候。

　　就连往日热闹的汀兰街今日人似乎都少了些。

　　靖安王府的马车刹停在花锦阁外，楚胤掀开车帘跳下马车，大步迈入花锦阁，他今日身着一身绛紫色束腰长袍，黑金带一丝不苟束在腰间，乌发高挽，将他挺拔的身姿衬得越发修长，但却不失威严之气。

　　正在他进门时，碰巧沈莳正从后堂出来，她今日也同样一身淡紫色长裙。楚胤含笑迎上去，道：“沈楼主，我们这算不算心有灵犀？”

　　沈莳认真摇摇头，道：“不算，这种衣服满大街都是。”说着她已向门口走去，楚胤还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

　　沈莳发现人没跟上来，回头问：“不走吗？”

　　楚胤面上依旧带着笑，两步跨上去，跟沈莳并肩，歪头低声道：“口是心非。”

　　沈莳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这人大步流星越过她朝马车走去，然后在马车旁站定，负手看着沈莳。

　　沈莳觉得靖安王今日好像脑子有点问题，虽说他的堂妹成婚确实是个喜日子，但这位靖安王心情也着实太好了点，一大早言笑晏晏，眉飞色舞，不知道的，还以为今日成婚的是他呢。

　　沈莳走到车边，疑惑道：“王爷不上车？”

　　楚胤伸出一只手，笑道：“自然是美人先请。”

　　沈莳含笑点了下头，忽略了那只伸上前的手，踩上马杌进了车厢。楚胤根本不在意，轻歪下头，两步跨进马车内。

　　“王爷今日好像很开心？”

　　楚胤掩盖不住笑意，“大喜的日子，为何不开心？”

　　沈莳盯着他，笑道：“若是旁人不知道，还以为是王爷的大喜日子呢？”

　　楚胤也看着她，身子突然前倾，两人之间距离瞬间拉近，“等我大喜日子那天，沈楼主一定会知道我是什么样的，定会比这高兴百倍。”

　　沈莳往后退让半寸，笑道：“希望能得见。”

　　楚胤坐直身子，喃喃道：“一定会的。”

　　然后他又问：“既然是红颜知己，总不能在外人面前唤沈楼主吧，你的亲朋好友会怎么称呼你？”

　　沈莳道：“喊我沈莳就好。”

　　楚胤失望道：“沈莳？哪有相识的红颜知己的感觉？怎么听着倒像是仇家相见？你不觉得吗？”

　　沈莳淡淡道：“并不觉得，这就是我的名字。”

　　楚胤低笑一声，也不做反驳。

　　沈莳眉间轻皱，撩开侧面车帘，转头问楚胤，“我们不直接去景王府？”

　　楚胤道：“按亲疏关系，我自然是和楚府更亲近，也当然先要去那边送亲，然后再去景王府。”

　　楚府前已围了五六层人，红绸迎着暖阳与微风轻轻舞动，尚书府虽不比皇室王府豪奢，却也是正二品官员府，今日又是楚尚书的掌上明珠出嫁的大日子，整个府上都洋溢着奢华气息。

　　莫说府内，就连府外，都早已摆上三张桌案，上面摆着干果糖块免费提供给过路人，让大家一同沾沾喜气。

　　马车在人墙外慢慢停下，车厢内楚胤身子未动，而是转头一双黝黑发亮的眼睛看着沈莳，“红颜知己，别忘了。”

　　沈莳一怔。

　　她突然伸手，轻搭上楚胤手臂，素手自小臂滑向指尖，停住，声音清冷却已变得柔和，“王爷放心，这种事我也会一点。”

　　楚胤那只手轻轻颤了下，然后......被沈莳滑过的那根手指好像没知觉了。

　　他本人也像被点了穴。

　　沈莳又轻轻碰了下他那根手指，柔声道：“王爷，不走吗？”

　　楚胤像被电了般摆动下手，叹道：“你别这样说话？”

　　沈莳笑道：“还以为王爷喜欢这种呢。不喜欢？但看起来你好像也不是很讨厌啊。”

　　楚胤闭着眼吐了口气，轻蹙着眉，道：“正常说话即可。”

　　沈莳含笑点了点头，面目柔和，眼波流转，一副人畜无害的清冷模样。

　　楚胤受不了了，起身跳下马车，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憋了片刻，又重重呼出，心里才逐渐安定下来。

　　沈莳看着他的背影，不禁失笑，什么风流纨绔的靖安王，她以前出任务时学会的技巧可不止这些。

　　不就是演戏吗？

　　沈莳撩开车帘时见楚胤还在马车旁候着，见她出来，伸出手。见前方有楚府的小厮跑过来，她搭上楚胤的手，下了马车。

　　两人随着引路小厮进了楚府，今日正礼在景王府举行，故而楚府前来的只有楚家的宗族亲眷。

　　正在待客的楚庚文看见楚胤，连忙往前迎了两步，满面笑容道：“阿胤来了。”

　　楚胤点头道：“叔父。”

　　楚庚文看向他身旁的沈莳，疑惑道：“这位姑娘是？”

　　楚胤道：“这是我朋友，沈莳。”

　　沈莳向楚庚文行了礼，道：“民女参见大人。”

　　楚庚文看着自己这个侄子，突然大笑起来，拍了拍楚胤的肩，然后对沈莳笑道：“我们阿胤还是第一次有女子做朋友呢。”

　　沈莳低头笑着，未说话。

　　楚庚文又向楚胤低声道：“抓紧些，你若成亲，叔父定给你操办的比今日还风光。”

　　楚胤也笑道：“多谢叔父。”

　　楚庚文拍拍他，欲引他进正堂。

　　楚胤突然开口，“母亲让我给静姝妹妹送贺礼，必要亲自送给她，我先去看看她。”

　　楚庚文脸上笑容依旧，却突然僵硬瞬间。

　　楚胤接着说：“还请叔父准许，让沈莳跟我一起去。”

　　楚庚文脸色瞬间恢复如常，点头摆手道：“去吧去吧，今日静姝出嫁，也该见见长兄。”

　　沈莳跟着楚胤转过一条长廊走向后院，突然歪头低声说：“我本以为是我利用了王爷，没想到王爷技高一筹，把我也带进了圈套，我眼下明明知道，却依旧要如常扮演好我的角色，怎么感觉我也挺吃亏的。”

　　楚胤笑道：“什么圈套？”

　　沈莳道：“我刚刚看见楚尚书的脸色突然怔了一下，看来他心里并不想让你单独去见楚静姝，可你说带上我，他才欣然同意。”

　　她又接着道：“要不要我在门外替你们把风？”

　　楚胤道：“什么？”

　　沈莳道：“郎情妾意，互诉衷肠。”她拍了下楚胤，挑眉道：“我懂。”

　　楚胤笑道：“我是说，你在胡诌什么，她是我妹妹。”

　　沈莳叹道：“看来是一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哀怨戏码呀。”

　　楚胤有些哭笑不得，“我们之间绝对单纯的兄妹关系，以前经常一起入宫玩耍而已。”

　　沈莳调侃道：“所以我才说，落花有意，”她歪头看向楚胤，一字一句缓缓说道：“流水无情啊。”

　　楚胤却突然停下脚步，回看她，郑重道：“流水不无情，只是不多情。”

　　他垂眸看着沈莳，轻声道：“他只要专属于他的那一朵花，便够了。”

　　沈莳突然愣住。

　　她此刻对上的眼神太炙热，赤裸裸的炙热，好像炎炎夏日被炙烤过数个时辰的石板路，四面八方的热意向她聚来，烤的人心浮气躁。

　　她垂下眼，像是一种无声的逃避。

　　沉默片刻，她又蓦然抬起头，神色早已恢复如常。

　　她笑道：“良辰将至，王爷若还在站在这，手上的贺礼就要送不出去了。”

　　楚胤眨了下眼，缓缓神，道：“走吧。”

　　楚静姝身着红色绣金礼衣，她本已足够美艳，面上胭脂香粉于她不过点缀，虽微不足重，却又添柔美。

　　身后两个丫鬟正为她梳妆，丫鬟面上带笑，像是十分为她高兴，她们似乎也为自己即将成为景王妃的一等丫鬟而开心。

　　“再过两个时辰，小姐就是堂堂正正的景王妃了，小姐不开心吗？”身后丫鬟一边挽着发一边轻声问她。

　　“你与景王成婚，将来就是堂堂正正的景王妃，若是景王最后能走到那个位置，你便是后宫之主，当朝国母，你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陛下圣旨已下，难道你要让我们全家陪你去抗旨吗？”

　　“你如此不孝，想让我们陪你一起去死吗？”

　　父亲的话依旧清晰地萦绕在楚静姝耳边，她静静地盯着铜镜里自己那张脸不自觉伸手摸上去，越来越用力，越来越用力......

　　丫鬟连忙握住她的手臂制止，惊慌失措：“小姐这是做什么？刚刚画好的妆，小姐是对这个妆不满意吗？”她一边问着一边小心翼翼地看着楚静姝。

　　楚静姝依旧盯着铜镜里的自己，她忽然觉得现在顾影自怜的自己有些蠢，非常愚蠢，愚蠢至极。

　　她不是对这个妆不满意，她是对自己傲慢自大的十几年人生不满意。

　　到头来，不过是一枚无足轻重的棋子，在棋盘上落到何处，如何入局，如何破局，皆要听从下棋人的命令。

　　她从没有自己，也不属于自己。

　　丫鬟轻声道：“奴婢再为小姐重新上妆。”说着，又在桌案上重新拿起胭脂为楚静姝上妆。

　　良辰将至，上妆的丫鬟手上的动作也愈发麻利，不多时脸妆已被恢复原样，头上发髻也已梳好，只差带上凤冠便是位出嫁的娇艳新娘子了。

　　门外碎步走进一个丫鬟，行礼回禀：“小姐，公子来了。”

　　楚庚文只有楚静姝一女，丫鬟口中的公子自然是楚胤。

　　楚静姝沉寂死灰的眼睛突然亮起来，漫上喜色，道：“快请进来。”

　　她已站起身等着，自接到圣旨后楚静姝心里一直存着一个幻想，就连此时要踏上花轿，她心里还留存着那个幻想。

　　她看到楚胤不自觉弯起了嘴角，向他行了女子礼，蓦然抬眸，却见楚胤身后跟着一个女子，眼睛瞬间冷下去，面上却还带着笑。

　　“兄长来看我？”

　　楚胤点点头，不可否认，“你今日成婚，我自然是要来的。”

　　楚静姝沉声问：“兄长可是真心祝福我？觉得我应该嫁给景王？”

　　他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将手中的首饰盒递到楚静姝面前，“这是母亲送你的出嫁贺礼，她身体有恙，今日不便前来。”

　　楚静姝盯着那个盒子，是一个红木刻纹的首饰盒，首饰盒看着已很贵重，里面的贺礼想必定更加贵重，她没接，只是静静盯着。

　　楚胤转了方向，将盒子交给一旁服侍的丫鬟。

　　“你今日是来祝福我的吗？”楚静姝盯着他，冷冷问。

　　楚胤刚要开口，楚静姝径直打断他的话，看向沈莳：“这位姑娘又是哪个坊里的头牌？”

　　她似乎并不想听楚胤对于那个问题的答案，此时却将满身怒气转头发泄在沈莳身上。

　　她是认识沈莳的，那日在公主府，她记得沈莳的模样。

　　沈莳突然觉得今日自己这个交易亏大发了，莫名承担着怒气还不能反驳。

　　楚胤道：“她是我朋友。”

　　楚静姝恍然大悟，“哦，我想起来了，一个衣店的店主，攀上了公主府，现下又攀上了靖安王，不愧是商人，手段让人佩服。”

　　楚胤愠怒道：“良辰将至，不打扰，先走了。”

　　他突然拉住沈莳的手腕，转身离去。

　　楚静姝大叫起来，“为什么？”

　　楚胤脚下一顿。

　　“为什么你可以看到九流之下的那些人，却唯独看不到我？”

　　为什么谁都能陪在你身边，只有我不行。

　　楚胤背对着她，冷冷声音传来，“我是你兄长，景王妃注意言辞。”

　　楚胤拉着沈莳走出门口时听见屋内传来“啪”的一声响——一个首饰盒被重重地摔到地上，东西已经远远滑出，想必已经碎裂。

　　两人走出楚静姝的小院，沈莳挣开他的手，楚胤手上一顿。

　　沈莳道：“其实你不必如此对她，她今日成婚，以后也不会和你有过多交集。”

　　楚胤叹了口气，道：“有些事，既然心里知道，就应该提早说清，避免以后因为些模糊不清的言语而让别人生出本不该有的心思。”

　　他紧接着又问：“刚刚你没生气吧？”

　　沈莳笑道：“我为何生气？”

　　楚胤道：“那些话......”

　　沈莳打断他，道：“那些话说得不对吗？攀上公主，又攀上王爷，我的手段确实还不错。”

　　楚胤拧着眉，道：“沈莳！别这么说。”

　　沈莳突然笑起来，笑得没心没肺一般，“王爷也太小题大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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