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淮朝的手已经按到麻木，但纱布底下流动的滚烫丝毫没有减弱。
　　两名助手站在原地，看着淮朝和手术台上的人不知所措，他们一动不动，连气都不敢出。
　　不知道过了多久，淮朝感受到面前人的体温渐渐减小，知道无力回天了，于是松开，后退两步跌坐在血水里，靠着墙看着那名英雄。
　　血液不再喷泉般的涌出，而是一点一点溢出，淮朝清楚那是体内血压降低，也知道那是他所仅剩的一点儿生命在做最后的流逝。
　　旁边心电图的起伏越来越微弱，到最后，拉成一条直线。
　　淮朝是个医生，现在他看着自己的病人慢慢死去，那种痛苦莫过于自己躺在手术台上，流血致死千次万次。
　　手术室里逐渐安静，淮朝坐在墙角，身上身下都沾满血迹，此时的手术室到处都是鲜血，手术台上的白炽灯打下冷冷的白光，这里地狱一般。
　　有喧哗声，是从手术室外传进来的，淮朝没有动，双眼依旧盯着手术台。
　　喧哗声越来越大，手术室内甚至可以清楚的听到外边在谈论什么，一来二去，淮朝算是听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没多久，他站起身，招呼了在不远处手足无措的两个助手，迈着踉跄的摇摇晃晃的步伐，向手术室的门走去。
　　……
　　手术室的大门打开的一瞬，在场所有人都向那边看去，那大妈本能的想要冲过去，在看到一身血的淮朝后没有迈出一步。
　　淮朝冷眼看向那大妈，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的吐出一个字：“滚。”
　　那大妈的表情十分精彩，震惊害怕不服愤怒交汇在一起，她还是张着嘴，还是说不出一句话。
　　淮朝逼近了，身上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此时他仿佛地狱归来的罗刹，面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凡人。
　　他再一次开口：“我让你滚。”
　　那大妈开始后退，从她眼里很容易就看得出惊恐，没退几步，她突然大叫一声，逃似得跑去，留下一串带着恐惧的声音。
　　“你们等着，我去公安局，我去法院，我要告你们，我……”
　　淮朝看着那大妈离去的方向，皱皱眉，之后他转过头，看向那名警察。
　　“他怎么样？”警察迫不及待的问。
　　淮朝嘴角抽了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大夫你说话啊，他怎么样？他怎么样？”
　　这些年来，有无数人叫他大夫，有无数人这样问他。
　　淮朝始终相信生死有命，救得过来他就拼命救，救不过来他就摆摆手信命。失败的手术有无数次，他深知这不是他的错，因此面对那些家属的问话，他很容易就能说出结果。
　　但这次不行，这次他说不出口。
　　尽管警察摇晃他的胳膊，已经全然不顾血迹染身上了，淮朝看着他焦急的眼睛，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似乎是从淮朝眼里捕捉到了真相，那警察后退一步，扶着墙，愣了一下后向开着门的手术室冲了过去。
　　“抱歉……”淮朝轻轻说，没人听见。
　　……
　　除夕，春节，团圆。
　　烟花断断续续的绽放，炸开自己点亮北京的夜空。淮朝疲惫的推开办公室的门，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身上的血腥味也已经在卫生间洗掉。
　　关门，淮朝靠着门，腿一软，跌坐下来。
　　没开灯，淮朝用双手捂住了脸，身体起伏剧烈，黑暗中伤心绝望在颤抖。
　　那双手带着血的味道。
　　那双手无数次拿起手术刀，无数次按压流血的伤口，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无能，无用。
　　淮朝记得自己救过好多人，儿童，老人，学生，教师，司机，白领……从年幼到年老，从平凡到不凡。
　　他没能救活一个英雄。
　　……
　　一个星期后，淮朝听说了北京一众人贩子团伙被捕的消息。
　　警局为那名交警举办了葬礼，淮朝得到消息后擅自离开医院，葬礼在警局举办，他就站在警局对面，靠着一堵墙静静地抽烟。
　　那天他抽了整整半盒。
　　对于这种事他向来都是无感的，但不知道为何，这一次他感到如释重负。
　　……
　　雨水，惊蛰，春分，清明，风起雨下，花开花落，转眼已经四月。
　　急诊科真的很忙，寒假过后基本没有休息的时间，小到临床诊断，大到临时手术，每一天过去淮朝都是精疲力尽的状态，有时累到虚脱，连下楼骑摩托回公寓的力气都没了，便回到办公室，趴桌子上睡上一晚。
　　换做普通人可能有些无法适应，对于淮朝来说却是天大的福音，这样的状态让他每天除了休息就是工作，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关注其他，自然而然可以把那些令人痛苦的想不起来的回忆抛在脑后。
　　两个月来他不知道救过多少人，大大小小十几场手术，失败几场记不清了，唯一记忆犹新的，是给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做的阑尾割除手术。
　　急性阑尾炎，淮朝简单诊断之后，又和几个急诊科的医生商量了一下，最后敲定手术方案。
　　在见到病人家属后，淮朝吃了一惊。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穿的十分破旧，脸上的皱纹很多，驼背，头发也已经白了一大片，如果不是提前就知道这个人，淮朝一定不会相信他只有四十多岁。
　　淮朝并不认识这个男人，只是他频繁的出入在医院，和在这所医院工作的所有医生都混了个眼熟，至于他频繁出入医院的原因……
　　妻子胃癌晚期，在四楼肿瘤科接受治疗，已经好几年。
　　化疗的费用很高，而这个男人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工，听说他的大儿子刚刚考上大学，学费也是一笔不少的钱。淮朝不知道这些年为了治疗妻子的癌症他花掉了多少钱，欠了多少债。癌症晚期可以痊愈的概率微乎其微，肿瘤科的医生曾经劝过他，让他放弃治疗，他只是笑着摇摇头，握紧妻子的手。
　　坚持了几年，妻子的病没好，自己反倒落得一身狼藉，驼了背，白了头。
　　淮朝走向手术室时，男人没有像之前那些病人一样拽着他的胳膊祈求，他就是用一种非常担心，非常担心的眼神看着淮朝，他什么也没说，就这眼巴巴看着淮朝，目送他走进手术室。
　　这比拽着他胳膊祈求要难受一万倍。
　　幸好，手术很顺利，一个多钟头后，淮朝打开手术室的门走了出来。
　　男人就坐在门口，见淮朝出来，立马迎了出来。
　　“医生，怎么样？”男人问道。
　　淮朝如实回答：“手术很成功，已经脱离危险了，现在静养恢复就行。”
　　男人眼里的担心落了地，他长出口气，对淮朝说了声“谢谢”。
　　淮朝准备离开，男人突然叫住他，问：“医生，手术费大概是……多少？”
　　有一瞬间，淮朝有些心疼。他看着这满身泥土的农民工，虽然手术费用他心里有数但那个数字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男人似乎看穿了淮朝的心思，笑着说：“没事医生，老婆的治疗刚才停了，你尽管告诉我要多少钱，我好心里有个数。”
　　淮朝一愣，谁都知道停止治疗这件事有多大，但从他口中说出来却是这么轻松，似乎这就是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
　　他在笑啊，在淮朝看来，那笑容背后又是多少无奈和心酸。
　　淮朝说了个数字，又加了句“我也不是太清楚”，他其实清楚的很，这句只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谎报价钱的借口罢了。
　　……
　　有些事并不像男人说的那么轻松。
　　阑尾炎切割手术需要一个多小时，男人坐在门口，从兜里掏出烟，刚放到嘴里，看到了对面墙上“禁止吸烟”四个大字，他愣了一下，将那盒廉价的烟收了起来。
　　他就坐在那里，反复摩擦双手，眼神复杂，看着地板发呆。
　　大概十分钟后，他起身，走向楼道，急诊科在三楼，他要去的地方在医院四楼。
　　肿瘤科没多少人，他敲了敲科主任办公室的门。
　　“哎，今天这么早就来了，你老婆的情况很不错，脸色……”
　　“医生，我想看看她。”
　　男人少见的打断主任的话，他没看医生，而是看着脚下的地板，即使这样，科主任还是从他脸上捕捉到一点说不出来的悲伤。
　　主任怔了一会儿，随后点点头。
　　他将男人带到一个病房，推开门，一股不好形容的味道扑鼻而来，男人先一步迈进去，主任紧随其后。
　　一个简单的病房，上面躺着一个单薄的身影，这个时间点阳光是可以透过窗户照进来的，但病床上的人躺在阴影里，不曾沾染丝毫的温暖。
　　男人的妻子已经看不出一点血色，身上插满管子，面色死人一般，双眼紧闭，头发散开被压在身下，唯一证明这个脆弱的身体还活着的，就是一旁无规则起伏的心电图。
　　四年，男人每天都来，他是亲眼看着那个曾经和自己海誓山盟的爱人一点一点变成今天这样的。
　　主任站在门口没动，他看着这个穿着破旧的农民工坐到床沿，握住那只惨白的，枯槁般的手，他看向她，没有说一句话，就这么安静的看向她，仿佛时间静止在这一刻一般。
　　主任转过头，这情景太过悲伤，看了会心酸。
　　不知道过了多久，病房里有了声音，主任转过头，看到男人向自己走来。
　　与主任擦肩时，男人轻轻的说了一句话，这句话穿越四年的时间，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主任一时没反应过来。
　　“停了吧。”
　　“啊？”
　　“停止治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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