俪曲

　　颐春宫。

　　自上次在太极宫门前被侍卫带回去后，苏晚便一直被禁足于颐春宫，甚至是在永徽帝恢复意识后，对刘郢此举也没有异议。

　　对于自己的病情，苏晚向来心里有数，即使刘丞的计划成功，她也活不长了，只是没想到如今这么快便要离开人世。

　　心有不甘吗？苏晚并不觉得，她已经被这人世恶心了二十多年，能早些离开，去往极乐，对她而言是再好不过的事。她唯一舍不得的，就只有刘丞了。

　　青葙在一旁守着，哭了一夜的她双眼肿的跟核桃似的。

　　苏晚看了她一眼，虚弱地笑了笑，想说她人还没走便哭成这样，她若走了，颐春宫不给让她用眼泪淹了。

　　可如今她并没有力气再说这么长的话了。

　　不多时，颐春宫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然后便听到有人高声通传：

　　“皇上驾到——”

　　青葙愣住，然后擦了擦眼睛开心道：“定是陛下来了！王爷肯定也来看娘娘了！奴婢这就去将他们迎进来。”

　　说罢便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青葙跪在门口行礼，偷偷瞄了永徽帝一眼，发现永徽帝大病一场后，竟苍老到如斯地步，当场有些错愕，然后又看到永徽帝身后跟着的刘丞，他戴着手铐脚铐，由一群侍卫押送着，看到刘丞这般模样，青葙心中酸楚，若娘娘见到了，指不定有多心疼。

　　永徽帝在徐公公的搀扶下走到苏贵妃的榻前，徐公公示意宫女搬来座椅，然后扶永徽帝坐下。

　　苏贵妃看向永徽帝，已无法再向他行礼，两人相顾无言，永徽帝五味杂陈，先红了眼眶，叫了声“爱妃”。

　　仔细数数，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来过这颐春宫，再一次见到，她竟已奄奄一息，曾经鲜活的生命，现在已经将近凋零。过往的一幕幕又涌现在心头，永徽帝老泪纵横，嘴里不知道喃喃着什么，徐公公竖直了耳朵，才听得到永徽帝说的是“对不住”。

　　苏晚看到永徽帝这个样子，就清楚他可能是已经知道了当年的事情，但永徽帝究竟有没有觉得愧疚，她从来就没有在意过，若她在意的话，她早就会将这些事情告诉刘丞，而不是让刘丞从别人那里知晓一切。若不是刘丞偶然知道，她真的打算瞒住刘丞，让他安安稳稳地活一辈子。

　　刘丞没有到来之前，她已经看不到活下去的希望了，刘丞出生之后，仿佛又燃起了一根烛火，那是她生命里唯一的光亮。虽然刘丞知道真相并非她所愿，但刘丞后来的所有选择，哪怕成功的希望很渺茫，她都会支持，支持她儿子的任何决定。

　　苏晚缓缓开口：“允戟……如何了？”

　　虽然气若游丝，刘丞也像得到感应般抬头，叫道：“母妃，我在这。”说罢就要上前，却被侍卫拦住。

　　侍卫们向永徽帝投去征求的目光，永徽帝点点头，侍卫一将刘丞放开，刘丞便飞快地跑到苏晚的床榻前，将她的手握住：“母妃，我还好好的……您别担心。”

　　原本谪仙般的少年如今却变为阶下囚，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可看向自己母亲时的双眼仍是如星辰一般晶莹闪亮。

　　一串泪水自苏晚的眼角无声滑落。

　　“母妃，您一定要撑下去……就算要走黄泉路，也是儿臣先去给您探路，您别孤零零地走啊……”刘丞竭力地止住哭泣，肩膀微微发抖。

　　听闻这话，苏晚笑了笑，撑着最后一口气，看向永徽帝道：“陛下，臣妾……只有一愿，让允戟活着，别杀……”

　　苏晚还没说完，刘丞便气得打断她：“要杀要剐随便他！您要是不在了，我留在这还有意义吗！？”

　　苏晚轻轻抚了抚刘丞的拇指：“对我来说，有意义。”

　　刘丞泣不成声，一双手紧握成拳，又气又恨，恨自己无能，母妃到临死一刻，竟还要为了他求那个昏君，求那个葬送了她生命的人。

　　永徽帝凄然泪下，点了点头。

　　苏晚终于松了口气，最后看了一眼刘丞后，安详地闭上了双眸，仿佛束缚着她的枷锁在这一刻全部解开了一般，迎接她的是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愉悦。

　　“若有来生……”

　　这四个字如同最后一口气息，缓缓从她嘴里呼了出来，然后再也没了声息，她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了这一刻。

　　青葙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了整个颐春宫，被这样悲伤的氛围渲染，刘郢心里也特别不是滋味。他看着扑在床榻前痛哭的刘丞，看着老泪纵横的永徽帝，看着这些没了主子后的宫人们，每一个人都如同飘摇在狂风中的芦苇，惟有仙去的苏贵妃遗世独立地看着他们，这世间的险恶苦痛、艰苦悲戚，再也不能伤她分毫，而剩下的人，都还要在这里苦苦的熬着。

　　他从来没有如今日这般深刻地认识到人生的沉重之处，人行错一步，若不及时回头，就会一直错下去。刘郢清醒地认识到，在永徽帝的治理下，大周已经积重难返，若此时能洗削更革，还有挽救的机会，但是这需要帝王拿出强大的勇气，他深知他的父皇没有这样的勇气。

　　守卫疆土固然重要，但却没有办法使大周回到以前的盛世。刘郢的心里，第一次种下了一颗种子。若有机会，他想要争取，他想要河清海晏、民殷国富，他一定要做到。

　　袖中的手不知何时握成了拳，站在刘郢身后的裴劭看到了，悄悄上前一步，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兄弟什么都懂。

　　刘郢欣慰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裴劭看着他，眼神坚定。

　　别问，问就是干。

　　…

　　接下来，宫变一事暂时告一段落。涉案的官员都已承担了应有的刑罚，刘丞依旧被关在大牢中。虽然有不少官员上书要治刘丞死罪，苏氏私通外族，死后也应挫骨扬灰，但永徽帝即便心有不忿，可每每想到苏晚的眉眼，想起这些年她受的苦，觉得自己终究还是负了她。

　　想到她临终的遗愿，这个死罪，永徽帝无论如何都判不下去。

　　刘丞在被审问时也承认了构陷宋虞山一事，宋虞山洗脱罪名后恢复原职。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只是永徽帝经此打击后，一直萎靡不振，身体时好时坏，有时要卧床三四天，有时又能上朝听政，是以永徽帝的事务，很多都交到了刘郢的手中。

　　永徽帝不得不承认，刘郢天资比他这个父皇要强上许多，刘郢行事果决，虽不善交际，但却能够利用朝中盘根错节的关系来牵制各方势力，有些喜欢钻营苟且的官员怨声载道，可在刘郢的管理下，个个官府机构的办事效率高了许多。

　　苏贵妃出殡的那天，又下了一场小雪，宋映溪的身份虽不能到苏贵妃的灵堂前祭拜，但她还是在自己府中的佛堂里给苏贵妃上了一炷香。

　　自从上次进宫受审后，可能是受此事影响，宋映溪一直蔫蔫的，提不起劲来。对刘郢也多有逃避，此事结束后，刘郢又投入到了新的一轮忙碌中，但其中不忘手书几封信给她，但宋映溪从来没有回过。

　　一想到苏贵妃的悲惨经历，宋映溪看到皇宫便觉得有些膈应，也免不了会想到刘郢的将来。太子废了，刘丞入狱，七皇子年幼，圣人统共就这几个皇子，其他要么年幼夭折了，要么便是公主，可堪大用的就只有刘郢了。虽说七皇子尚且年幼，但毕竟已过继到皇后膝下，可算嫡系，但陛下圣躬违和，恐怕……

　　虽然这话说出来要担杀头的罪名，可现在人人都清楚，永徽帝目前的情况恐怕无法再担大任，加之永徽帝也默许让刘郢接手宫中的事务，继位的人选，极大可能要落到刘郢头上。

　　宋映溪开始陷入对未来的恐慌和担忧之中，她相信刘郢对她的情意，可是，苏贵妃的事情不可能不对她有任何影响，刘郢若日后真能出震继离，免不了要后宫佳丽三千，到时候，她又如何自处？

　　想到这，宋映溪便开始急煎煎按不住意中焦，闷沉沉展不彻眉间皱。

　　她也觉得可笑，当初被圣人赐婚与刘丞时，她倒没想过嫁给一个储君还有这样一层考虑，只是没心没肺，嫁谁还不是嫁，反正男人大都是三妻四妾的。

　　可真正喜欢上一个人后，他的嬉笑怒骂、欢喜悲戚，你都不愿意再与别人分享，只想偷偷收藏好，酿成一坛蜜，经过时光洗练后好好品尝。

　　一想到以后可能要与别的女子争抢，宋映溪就愤愤不平，凭啥啊？她跟刘郢同生共死过，能抗能压，打得了突厥狗，做得了绣花活，凭什么别人啥也没付出过，就来脏她的男人！

　　凭什么！！

　　正在沐浴的宋映溪气得用力拍了两掌桶里的水，“啪啪”两声，桶里的水翻了两个大水花。

　　微云弱弱地自屏风后问道：“姑娘，你在干嘛……”

　　宋映溪气得哼了一声：“无事，打小人。”

　　微云一脸懵。

　　宋映溪擦干身子后，穿好衣服回到了自己的寝室。刚才洗澡的水太热，房里的暖炉又烧得太暖，这会她觉得口干舌燥，便让微云去外室给她倒杯茶进来。

　　洗了个澡神清气爽，宋映溪哼着小曲儿躺上了床，正欲从床头拿个话本来看看，忽然感觉背后有动静，她蹙眉，缓缓回头，心里一惊。

　　在她尖叫出来前，嘴便被人用手捂住，手里的话本也掉到了地上。

　　鼻间萦绕着她身体的芳香，刘郢压住她半个身子，眼神暗了暗，哑着声道：“我都快得相思病了，你倒好，悠闲自在的，还知道哼个小曲儿。”

　　“啧，好狠的心。”

　　宋映溪心都快跳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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