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夜雨
一声惊雷陡然炸响,瓢泼大雨直泻而下。长街寂寥。两旁楼阁门窗紧闭,不见半点灯火。偶尔电光一闪,黑影幢幢,更显阴森可怖。
这样的鬼天气,旁人是断不会往外闯的。可钟楼屋脊的阴影下,却伏着一人。
她一身夜行衣,斗笠压得极低,只露出一双眼睛。背上负着一壶箭,手中则握着一张弓。那弓弓身比汉地常用的长弓稍短,弧度却更显刁钻,看着不像汉家样式,倒像是突厥匠人所造。
雨水顺着笠沿往下淌,织成细细的水帘,早把夜行衣浸得半湿。她许是觉得挡了视线,又或是衣襟湿着难受,便将斗笠往上轻轻一推——正好露出了大半张脸。
此人正是梁颂瑄。此后,她便伏在那里一动不动,似要融进黑夜。一双眸子冷冷盯着空荡长街,如同一个蛰伏的猎手。
忽地,雨声中夹杂进一阵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又急又乱,骤然踏破死寂。
梁颂瑄眼神骤然一凝。
她终于动了。抬手,自背后抽出数支箭矢。搭弦,动作稳如磐石。弓身被缓缓拉开,发出细微的“吱嘎”声。
斗笠下,梁颂瑄的唇抿得极紧,目光锁死街口。几支雕翎箭搭在弦旁,箭镞在黑暗中隐现冷光。
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三四骑身影冲破雨幕,疾驰而来。他们衣衫尽湿,只顾埋头催马,并未留意头顶瓦上有人。
梁颂瑄指扣弓弦,无声无息地瞄准了奔马与骑手。可她却迟迟不发,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雷声隆隆滚过。
一个随扈抹了把脸,恨声道:“……好好的开斋节,竟叫那群流民搅了!本想叫汉人也识得我突厥礼法,谁知他们竟敢趁机作乱!”
另一个喘着粗气接话,语气惊疑不定:“邪门得很……那些人虽也冲撞旁人,却像认准了特勒似的,穷追不舍!我瞧里头好些人,身手利落得很,不像寻常流民……”
第三个声音急吼着打断道:“少废话!护着特勒大人先走!咱们断后!”
自始至终,阿力普始终一言不发。
突然,长街两头响起一片杂沓脚步声!数十黑影自暗巷中涌出,手持棍棒刀斧,直扑那几人!
梁颂瑄眼神一凛。
时机到了。
她指节一松,弓弦震响。箭去似流星,数支破开雨幕,直没入阿力普及他身旁随从坐骑的脖颈!
马儿惨嘶人立,轰然翻倒!那几人猝不及防,皆被重重摔落泥水之中。余下人更是惊乱不已,在湿滑石街上颠仆不定。
恰在此时,一道惨白电光劈下,将长街照得雪亮。
阿力普从泥水中抬头,猛然望向冷箭来处——钟楼屋脊!可屋脊空空,竟无半个人影。
他心下骇疑,挣扎欲起。可流民却已扑至!棍棒刀斧,挟着风声雨声,没头没脑地砸下来。
顿时,他和身边那几个随从被团团围住,不得不与流民缠斗起来。
另一边,梁颂瑄紧贴着邻屋脊梁喘气。她心口怦怦乱跳,气息也乱了。
好险!方才电光起时,她恰才缩身匿入这片阴影里。若晚上一瞬,便教阿力普瞧见了!
她定下神,细听下方动静。底下长街杀声震天,兵刃相击、惨呼怒喝之声不绝于耳。
梁颂瑄探出半个脑袋,悄悄窥视战情。
只见长街之上,人影翻飞,刀光闪烁,已战作一团。血水混着雨水,蜿蜒流开,红了一片。
阿力普与他的随扈背靠着背,与流民厮杀。刀光起落,便有人惨叫倒下。可流民竟似杀不尽一般,一波退了,一波又涌上。
随扈们虽勇猛,可终究输在寡不敌众。一个为护阿力普,被斧头劈中了肩胛,哼也未哼便倒了。一个被乱棍打昏,顷刻淹没在人堆里。另一个被数人缠住,乱刀砍死。
不过盏茶功夫,竟只剩阿力普一人了。
阿力普确实悍勇。一柄弯刀舞得似泼风,刀刀直奔要害,全无花巧。几个流民嚎叫着扑上,未及近前就被他劈翻在地。
流民虽多,却多是乌合之众,倒下甚快。起初的汹汹之势,也渐被绞杀殆尽。不过片刻,尸首便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余下不过三四人,却都拿出了真本事。他们出手刁钻狠辣、招招致命,哪里像是流民?分明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渐渐的,这几人身上都带了伤,却死战不退,围着阿力普狠攻。
“锵”的一声巨响,阿力普被震得连退数步,重重撞上墙壁。他喘着粗气,眼前阵阵发黑,握刀的手更是抖得厉害。
刀风呼啸,阿力普又劈翻一人,可他自己也跪倒在地。身躯晃了晃,便重重向前栽去。
一杀手瞅准空档,钢刀直刺他心口!阿力普眼看便要毙命!
恰在此时,屋脊上风声疾响!
嗖!嗖!嗖!
三箭连射,又快又准。那举刀的杀手喉间中箭,登时毙命。另两个亦被箭矢透胸而过,栽倒在地。
长街骤然一静,只余风雨之声。屋脊上,梁颂瑄缓缓放下弓弦,气息微促。
雨势稍歇。
梁颂瑄纵身跃下,如猫儿般轻巧地落在街心。她俯身探了探阿力普鼻息,又搭他脉搏。人伤得极重,脉搏也微弱,但还活着。
她当即撮唇,吹出一声急促尖哨。不多时,素纨、玉蔻领着四个健壮小厮,抬着软架匆匆奔来。
“快,”梁颂瑄对玉蔻道,“将人抬回去,寻个稳妥地方止血疗伤。切记,莫要声张。”
玉蔻应了,忙指挥小厮将人安置妥当,匆匆离去。
梁颂瑄这才直起身。素纨忙上前为她撑起伞,又递过一方干净帕子。她拭去脸上雨水,二人并肩而行。
雨声淅沥,伞沿雨水成串滴落。
“他……走了?”梁颂瑄忽问。
素纨知她问谁,低声道:“走了,顺利得很。估摸着此刻人已到惠州了。”
她顿了顿,语带钦佩,“你可真是神机妙算,开斋节官道巡守稀松,正好通行。”
梁颂瑄默然,静望着地上血污被雨水化开。
素纨瞥了一眼远处软架消失的方向,迟疑道:“只是……我有一事不明。你既特意托沈姑娘弄来突厥弓箭,原以为是要祸水东引,怎的最后……反救了阿力普?”
“他现下死不得,”梁颂瑄将帕子还她,淡淡道,“我留他还有大用。”
她顿了顿,冷笑道:“何况,祸水东引岂止我们会用?那处罗、苏尼失也不是蠢人。你瞧今日这些‘流民’,皆是汉人面孔。他们便是要借汉人的刀,杀突厥的人,为得就是把自己摘出去,坐收渔利。”
闻言,素纨恍然:“原来如此。”
梁颂瑄转了话题,故作轻松道:“待日后我进了突厥王帐,群芳阁便要辛苦你和玉蔻多担待了。”她又补一句,“也别忘替我谢过慧娘赠弓之情。”
素纨骤然停步,脸色大变:“你这话是何意?先前不是说只替突厥周旋汉人生意,仍留在雍州么?怎么如今听来像是要远行?”
梁颂瑄停下脚步,坦然望着素纨的眼睛:“是。我想借阿力普之力,踏入突厥王帐。”
“能向上爬的机会千载难逢,我绝不能错过。”她说着,握住素纨的手:“素纨,我再不愿做砧上鱼肉,任人宰割。”
“山水总相逢,你我定会再见。望你……懂我。”
素纨怔怔望着她,眼底情绪翻涌。
雨水顺着伞骨滑落,织就一片晶莹帘幕,将她二人与世俗隔开。良久,素纨才有闷闷不乐地问:“几时动身?”
梁颂瑄知她这是应了,眉眼一舒,亲昵地挽住她臂弯一同往回走。
“急什么?总要等天暖和了再走。”她语气松快了些,“再说了,我岂是那等甩手就走的人?群芳阁还有许多事要细细安排……总要叫你与玉蔻接手时,顺顺当当才好。”
她絮絮说着,素纨便静静听着。二人依偎在一柄伞下,渐渐没入长街尽头。
群芳阁的灯火透过雨雾,晕开团团暖光,静候夜归人。她们收了伞,一同迈过门槛,将满街寒湿关在门外。
翌日,雨过天晴。檐头残雨滴答,院中积水映着如洗碧空。
偏厢房里,阿力普的情况却很不妙。昨日太过仓促,梁颂瑄没寻得郎中,只得叫人草草止血包扎了。
一夜过去,伤口红肿溃烂,人烧得如火炭一般。气息比昨日还微弱,显是创口污秽,邪毒内侵了。
照看阿力普的玉蔻一看病情不妙,便急匆匆找了梁颂瑄回禀情况。
“高热不退?伤口溃脓?”
梁颂瑄正对窗理账,闻言撂下笔,捏着眉心发愁:“这可如何是好?他现在可死不得……”
正焦灼间,却见沈愿提着药箱从月洞门过来,显是刚瞧过先前烧伤的小厮。听得“高热”、“溃脓”等只言片语,脚步便顿住了。
“可是有病人?”他走近几步,温声道,“若信得过,不如容我一观?”
梁颂瑄一时语塞,面露难色。她如何不知沈愿医术精湛?只是里头躺着的那位,正是害死沈济民与萧仲元,使沈愿有家却不能归的元凶阿力普。
昨夜梁颂瑄未敢惊动沈愿,便是怕他陷入救与不救的两难境地。
日光正好,映得沈愿眉眼更显温润。他不知梁颂瑄心中踌躇,只当她是信不过自己医术,又温声补了一句:“若是创口溃脓引发高热,怕是拖延不得。若有所需,沈某义不容辞。”
玉蔻在一旁看得心急,忍不住催促道:“梁姐姐,拖不得了!再寻不着大夫,那人怕是……”
梁颂瑄知晓玉蔻的未言之意。她望了望偏厢房方向,终是叹道:“沈大哥,里头那位……是阿史德·阿力普。”
沈愿笑意一僵。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