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千万里

　　萧誉静养了十天左右，今日召沈纨去面见，他消失的这一年，政务民生之事朝堂有记载，但关于魔情公子过去的许多动作，有许多不为外人所知，只能问亲历的沈纨。

　　此前在公子的蓝月之内，萧誉是个魂魄，她是个盲女，即便见面，往往有魔将在旁，萧誉当时颇为虚弱，叙话的时间有限，难以尽礼，今日蒙召是第一次在真龙归位后重回帝王寝居。

　　徽元殿的宫人看见沈纨喜笑颜开，殷勤异常，沈婕妤入宫最早，又陪天子出生入死，待政务重回正轨，婕妤娘子必有大造化。

　　才踏入徽元殿，沈纨就听到有琴声传出来，天子坐在外殿的一棵桃花树下，面前是一面青石磨就的琴几，上面摆着古琴。

　　太后谢明璋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对天子也是细心教养，因此萧誉颇通音律，她入宫之后从未见天子抚琴，曾经觉得很奇怪，她现在知道原因了。

　　真皇帝现在也在走神，指尖拨弄琴弦，显然很懂音律，但弹得并不认真。

　　沈纨有些看呆了，当今圣上不过弱冠之龄，是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但他……果然与公子气质完全不一样，比起公子的神秘、深不可测的邪气，萧誉完全是一副少年模样，他的神态完全继承自他姿态风雅的母亲。

　　沈纨也一时不言语，宫人见沈婕妤站定，也未敢打扰。

　　弹了一会儿，萧誉惊觉附近有人，不悦道：“沈婕妤为何见朕而不跪？成何体统。”

　　沈纨忙跪下来：“妾身失仪，一时看得忘形，还请陛下恕罪。”

　　“你出身名门，入宫这一年都学了些什么，越发没规矩了。”

　　“妾……妾知道错了。”

　　他们身后的宫人原本都带着笑，沈婕妤突然被皇帝训斥，始料未及，纷纷变色，陛下在苏醒后性情变得严厉了，以往天子对宫规教条不甚在意，还时常破坏规则，致使众人也常有懈怠之态，但如今，众人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想必是历经宫变，天子有所体悟，欲重整内廷规范。

　　萧誉脸色非常不好，皱着眉头，众人大气也不敢出，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摆了摆手，让所有人都下去，并示意沈纨起身。

　　“你过来。”

　　沈纨忙谢恩，起身的时候，腿有点麻，礼仪在入宫前夕都学过，只是假皇帝全无规矩，令她竟然不习惯长时间跪着，连面君的必要礼节都荒疏了。

　　她小心地靠近天子，萧誉指着一旁案几上的卷册道：“自己看吧。”

　　“遵旨。”她翻开其中一册，不由得睁大了眼睛，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那几卷册子是皇家脉案和彤史。

　　医官呈上的脉案写得着实不堪入目，肾水不济，阳气不足，气虚体弱，一会儿说需要大补，大补后龙体竟无起色，又说应该不急不徐地补，反正翻来覆去，都是一个意思：圣上肾亏，子嗣有碍。

　　彤史也很可观，先是沈婕妤独宠后宫，徐贵妃入宫后又夜夜笙歌。

　　徐兰宁为世家贵女，萧誉不会不知道，但这位贵妃从出宫到入宫萧誉一面都没见到，就是个仅识得名字的陌生人。

　　“解释一下吧，沈婕妤。”

　　“陛下，去年留下的内廷记载，尽是不实之言，魔公子对人类女子并无兴趣，他负伤在身，寻常的御医断不明白，这些医案，不过敷衍之用。”

　　萧誉撑着额头，神情恼火，太医日常来请脉，瞧他好得差不多了，遂继续开具补阳的药方，萧誉叫人拿医案来看，才发现那魔头竟让人乱写医案，什么肾亏！什么不举！一派胡言。

　　“好了，此事且不提。你等去了并州之后，尚有些事我不甚了解……”

　　沈纨依旨在旁到坐下，开始娓娓道来，萧誉一面听着，一面执笔，在诏书上写着什么。

　　一个多时辰后，示意沈纨今日就到这里，并把诏书交给她：“你看一眼。”

　　“妾身僭越了。”沈纨接过诏书，一开始是些天子承袭天命的套话，十几个字后笔锋一转，“国不可一日无君，中宫不可一日无主”，她再往下看，“婕妤沈氏，乃名门毓秀，诗礼传家，素有含章之美……”

　　沈纨扑通一声跪下来，这是一封立后诏书，天子……天子要立她为后。

　　萧誉对她的反应很不悦，“怎么？莫非让你入宫还辱没了你？”

　　“妾身不敢，只是因为过于惊讶，一时失仪。”

　　“大婚时间朕还需和礼部商议，你先下去吧。”

　　福锦率众在花园外听候差遣，她见沈纨白着脸出来，还以为她受了训斥，反劝慰她，“陛下近期为政事颇为操劳，平日里是如何待娘子的，娘子应该也知道。”

　　沈纨勉强回了个笑容，背上出了一层细汗，没想到入宫十八个月以后，再次体会到了伴君如伴虎的感觉，那个对她百般纵容的郎君已经不在现世，可是她今日受到的惊吓，并不亚于当初让她在选秀当日就去侍寝，君无戏言，若天子当真有此明诏，她恐怕要嫁人了。

　　黄昏的时候萧誉去见母亲，太后放下立后诏书：“你可想好了？”

　　“想过了，品貌家世都够得上，也难找更合称的了。”

　　“孤听说，你今日罚了沈婕妤跪，若有心娶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她入宫一年多，竟然全无规矩，也该敲打敲打了，否则他日正位中宫，岂能成为表率？”

　　“你和沈家那孩子，此前曾见过吗？”

　　“见过，不是什么重要的宴饮，所以母亲没印象。”

　　另一头，棠华宫此时正有访客，自从魔公子离开，沈纨每到夜晚都会看见不净之物，洛书奉太玄真人的命令，来棠华宫协助布置，替她隔绝那些怪东西，这几日太衡等人也在协助清理长庆宫，务求将那些邪魇之物净化驱逐，使之不再滋扰宫城。

　　“洛书姑娘，你可会卜筮？”沈纨突然问她。

　　“我？”洛书有些惊讶，“我是剑修，对阴阳学并不精通，沈姑娘若想解惑，不如去问师父和师叔。”

　　“不敢劳烦两位前辈，只是有些好奇罢了。”她今天体会到了些许周王妃的心情，困惑的时候就难免想求个答案，太衡前辈显然并不推崇此道，她不想冒犯尊长。

　　洛书好说话得很：“不过易为五经之首，尤其是我道门中人，不论学什么总是绕不开的，你有什么问题，不妨说说。”

　　沈纨红了红脸道：“我想问，姻缘……”她就是觉得很奇怪，怎么连着两度天降……她思量一番，觉得用孽缘形容天子未免大逆不道，但总之是个类似的意思，这因缘就像是个从天而降的什么东西，把人直接打晕在地上。

　　“啊？！”洛书睁大了眼睛，然后又笑了，十几岁的姑娘家，在乎这个，正常。

　　她卜算的方式与人间不同，既不用蓍（shī）草，也不掷筊，从园中抓了一把叶子，洒在地上，用手一拂，有风掠过，她拨弄叶片道：“沈姑娘，你这是个离卦。”

　　“离，难道是离开的意思？”

　　“不，离者火也，光明附丽之象，不过要问姻缘嘛……”洛书突然一顿：“咦，不对，这不是离卦。”

　　她细细分辨卦象，“初爻是断开的，瞧，这是个阴爻，而非阳爻，这是火山旅卦……”洛书思索道：“旅卦……沈姑娘，你要离宫？太后和小皇帝已有安排了？”

　　“我还不知道，陛下和太后近日甚是忙碌。”沈纨语塞，沉默下来，公子的确说过，让她等着夜族来接她，她想起那奇特美丽的夜栖原。因魔气缠身，让她看见了很多不该看到的东西，想要不再受到影响，她需要去魔裔的领地，旅卦，莫非指的是这个？那天子今日拟的圣谕怎么办呢？

　　魔域的幽暗王城，在失其魔主的期间曾经一度陷入沉寂，常夜的天空在近日撕开了口子，磅礴的魔气随着蝎王船归来，一瞬间魔域被激活，万千生灵因感觉到主上的回归，振奋不已。

　　魔情和部下在人间一年，蓝月里留下了不少杂物，多数无用，夜叉正在清理，有些物件毕竟出自皇家，虽然魔域用不上，夜叉打着如意算盘，可以偷一些卖到黑市上。

　　杂物堆离有一个亮晶晶的东西，看起来很是眼熟，魔情拿起来瞧了一眼，是一只金丝珊瑚钏，是……她的东西。

　　他们当初在并州，周王有一个过分热心的长辈，把这件首饰当成一种有利于闺阁情趣的礼物，送给了沈纨，戴在臂膀上根本没人瞧得见，就是为了让有情郎的女子，有朝一日，让情人替她从臂上褪下来。

　　沈纨伤重的那段时日，她在蓝月幽阁里住过，用过几次幽阁里的黑曜池，不知道是哪一次疏失让她把东西遗落在了此间，也许是因为目盲，加上衣衫不整，让她不好意思寻他帮助。

　　“这是什么？”另一头混沌和莫耶在交谈，魔女手上拿着一束枯萎得看不出来是什么的干花。

　　“沈姑娘送给我的腊梅，替她在周王府假扮了几日，这算谢礼，可惜，用魔气养了一个月，还是谢了。”莫耶若有所思：“她应该也满十八了？凡人就那点寿数，说不定到了明年，她都嫁人了，也不知便宜了哪个俗人。”

　　魔女和同侪只是在随意闲聊，和人间的缘分结束，他们并不真正在意有寿的凡人将来的去向，但沈纨和魔族的缘分还有最后一章，就是去夜栖原，她那身魔气，除非真正拜他为师，投身魔道，否则对她没有好处，但这本身也是个没什么谱的假设。

　　魔情端详着手上的珊瑚钏，这东西在人间或许还有几分价值，在魔域全无用处，而且在佛门供奉过，有微弱的佛气，落到魔域也只会被销毁，魔域之主突然做出了个与他理智相反的举动，他把这珊瑚钏反手收进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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