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回到医院已经是八点十分，淮朝抱着花签了到，随后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将鸢尾放在窗台，之后看了看手中的种子，将他塞进外套的口袋里。
　　做完这些淮朝套上白大褂，向昨晚那名病人的病房走去。
　　刚走到门口便听到一阵吵闹声，淮朝没急着进去，而是靠在病房的墙壁，安静的听了一会儿。
　　一个尖锐的女声：“要我说，家里那套房子就应该给我们，当时照顾老人的时候可是我们家出的力最多。”
　　淮朝皱皱眉，摸了一根烟夹在手里，抬头看到了对面“禁止吸烟”的告示牌，又放了回去。
　　一男人冷笑：“呵，得了吧二嫂，是你们照顾老人还是老人帮你们照看孩子。”
　　立马有声音附和：“就是，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那是看上了老爷子的低保！”
　　“要分咱就公平些，平分得了。”
　　“哟大哥，当初盖房子时没见着你影子，这会儿分房子了你来插话了？”那个尖锐的女声又响了起来。
　　一个陌生的女声：“哎这房子得有我的一份吧，当初盖的时候我可出了不少钱和力呢。”
　　“你？”有人冷笑。听起来像之前附和的那个女人。“你算了吧，当女儿的还回来分房子，要不要脸？”
　　“够了！”一声暴喝传来，淮朝听出了这是昨天晚上那个年轻人的声音。“爸还没死呢！”
　　淮朝叹口气，脚下有了动作。
　　“你最小这儿没你说话……”
　　“医院里禁止喧哗。”
　　门开的声音，紧接着就是淮朝的警告。
　　淮朝声音并不是太高，但足够冷，冷到在喧哗的病房里如此低的声音能让每一个人都听到。
　　淮朝向病房里扫了一眼，最靠近门的那张病床旁边堆了七八个人，这时全部都向淮朝看去。再往里，昨天那个老人孤零零的躺在一张病床上，鼻子上套着氧气罩。
　　那位年轻人站在老人旁边，手还握着老人干枯的手，此时看到淮朝进来，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这身白大褂似乎给了淮朝太多威慑力，加上那一声冷冰冰的警告，病房里再没发出一点声音。而淮朝没有理会那些七七八八的人，径直向老人躺着的病床走去。
　　“大……大夫……”那年轻人支吾着，只看了他一眼就立马愧疚的移开了视线。
　　“我来看看病人情况。”淮朝简单的说。向年轻人点点头，走到病床旁边，俯身看着。
　　“看起来情况不错，但是。”说着淮朝起身，有意无意的向门口那伙人看去。“以病人目前的状况需要好好休息，不能被一些无关紧要的争吵打扰，否则很有可能病情复发。”
　　“你什么意思？”
　　身后有声音传来，淮朝回头，不想去追究是谁问出的这句话，他轻飘飘的扫了众人一眼，轻飘飘的开口：“这里需要安静，你们可以走了。”
　　那伙人没动，就这么怒目看着淮朝，有男人撸起了袖子，但可能是因为淮朝那一身白大褂的原因，没人敢动手。
　　“大哥，医疗费不用你们出了还不行吗，别在这儿闹了，带他们走吧。”那个年轻人在淮朝身后，几乎是用祈求的语气说。
　　“这儿没你说话的份！”一个男人吼道。
　　淮朝皱皱眉，从兜里掏出了手机，打开拨号键，快速的输入一串号码，做这些的时候他双眼紧盯那伙人，没有移开分毫。
　　“你……你要干什么？”一个女人见淮朝掏出手机，于是心虚的问。
　　淮朝没有理她，抬手将手机放到耳边，双眼依旧盯着那七八个人。
　　大概过四五秒，淮朝开口：“喂？安保队长吗？嗯是我，带些人过来吧，三楼急诊科，306病房，嗯，快一点。”
　　“你……你干什么？我们走就是了，怎么能叫人……”
　　不知道谁这么说了一句，之后那伙人便一个一个一点一点向病房外退去，没多久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病房里安安静静，淮朝将手机从耳朵边拿下来，看了看那一串没有拨出去号码，按下待机键。
　　“大夫……”身后有声音，淮朝回头。“抱歉，让你见笑了。”
　　“没事，过一会儿挂上水，再观察半天，没有特殊情况就可以转外科康复了。”
　　淮朝看了年轻人一眼，那人看着病床上的老人，眼里的神情很复杂，淮朝皱皱眉，这里已经没有他要做的事，他准备离开。
　　“哎大夫。”就在淮朝准备迈腿时，那年轻人又一次叫住了他。“我爸这个情况，医疗费……大概要缴多少？”
　　淮朝听的出来，问出这句话时他明显的心虚和底气不足，这类型病人的医疗费用他大概是知道的，但面对年轻人如此的眼神，却是怎么也开不了口。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手术费算上住院费，应该是一笔不少的开销。”语罢，淮朝看到年轻人愈发失落的眼神，突然觉得自己应该直接说不知道。
　　沉默半晌，年轻人才开口：“知道了，谢谢。”
　　淮朝点点头，向病房外走去。
　　……
　　淮朝没有直接离开，他靠在病房外边的墙上，看着“禁止吸烟”四个字的牌子发呆。
　　没多久，他听到病房里传来声音。
　　“喂，张哥，啊是我，最近身体怎么样啊……”
　　“……就是，我爸住院了，医药费有些……”
　　“……哦这样啊，行吧，你也不容易，嗯，那打扰了，挂了。”
　　淮朝叹口气，心里莫名的酸楚。
　　……
　　最后一次见那位年轻人是在老人转科的时候，他站在病房门口和外科主任说着病人情况，有意无意向病房里瞟了一眼，看到了坐在病床旁边的他，他的背影单薄，却又□□，看上去不像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相比之下，多了些沧桑。
　　当天晚上转科，这之后他再没见过那个年轻人，某天突然想起，向外科主任询问。
　　“哦，他啊，父亲病好了就是有些瘫，左半边身子不能动，说话也不利索。”
　　“医疗费？手术费加住院费总共三万多，一分也没少。”
　　……
　　冬月尽，腊月，腊八，二十三，转眼间已经到了春节。
　　来医院看病的人越来越少，即使是急诊这个平日里最忙的不可开交的科室，到了年末也悠闲起来，有时候淮朝签了到，可以趴在办公室里睡上一整天。
　　淮朝的生活过得实在有些低调，公寓医院两点一线，基本不会去其他地方，平日里忙些还好，到了年末不忙的时候，无聊和孤独一股脑全部侵袭过来，淮朝有些招架不住。
　　有时候在医院睡不着了，推开办公室的门在医院里闲逛，闻着早就已经习惯了的消毒水的味道，平均两三步就可以遇到一个不认识的同事，他们三三两两勾肩搭背，脸上挂着最不容易在淮朝脸上见到的笑容，说着闲话，从淮朝的身旁略过。
　　“你新衣服买了吗？年货呢？”
　　“早买了，年货可能……还差肉？哎呀就算我漏了家里人也不会漏……今天挺闲的，出去走走？”
　　淮朝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淮朝一遍又一遍从睡梦中惊醒，直到现在，甚至醒来分不清醒来后白天还是黑夜，分不清自己是在公寓的床上还是办公室的桌子上。
　　按开手机是腊月二十七下午三点四十，淮朝走到办公室的窗户前，向下看，北京依旧是人山人海车水马龙，街道两旁挂上灯笼，树上缠上彩灯，和淮朝的办公室里里外外完全是两个世界，这一刻淮朝的大脑门猛的闪过林语堂形容孤独的一句话。
　　繁华确实繁华，但在繁华背后也有被世界抛弃的，压的人喘不过气的孤独。
　　淮朝落眼，看到了窗边的鸢尾，蓝紫色的花瓣轻轻摇晃，像是在向窗外招手。
　　淮朝问他：“你想出去走走吗？”
　　问花，也问自己。
　　做出决定，套上外套，手机，围巾，做完这一切只需要一分钟，他坐电梯下楼，走到医院门口，看着自己吞吐而出的白气茫然。
　　该往哪儿走？
　　九年多的生活让他对北京城的建筑和方向非常了解，但此刻，那些原本铭记于心的地名和路线似乎都随着刚刚吐出的白气一起飘升，在繁华和喧嚣声中变得模糊，到最后完全不见。
　　在医院门口站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一直到风将脸吹的生疼，腿站到困了后，他才向前挪了一小步。
　　四下看着，忽然一阵风，淮朝裹紧围巾，在呼啸声中看到不远处被寒风卷的滚动不停的奶茶杯子。
　　心理和生理同一时间做出决定：去买奶茶。
　　奶茶店不远，医院背后那条街上就有，走路大概十分钟能到，淮朝拍拍脸颊，深呼吸，随后上路。
　　北京城人来人往，淮朝是其中之一，人们匆匆而过，似乎是在赶时间，看上去他们和这座城市一样忙碌，不知道他们这份忙碌背后，有没有北京城一眼可见的繁华。
　　冬天是奶茶卖的最好的季节，不大的店面门口排了老长的一对，淮朝站在最后一位，没多久身后又多了好几个人。
　　排队的人们几乎都低头看着手机，淮朝不一样，他抬头四处张望，想看看这座城市的繁荣，但似乎美好和大城市的气息只有从高处向下眺望才能看的一清二楚，置身其中时，能感受到的只有那令人喘不过气的忙碌。
　　排队排了有十五分钟，终于轮到他，一位女店员一边在电脑屏幕上戳着，一边问：
　　“欢迎光临，请问来点什么？”
　　淮朝看看面前亮着光的点餐面板，指了指其中一杯。
　　“美式拿铁，热的，谢谢。”
　　语罢，淮朝看到那位店员的震惊的抬起头，在看到淮朝之后，连在电脑屏幕上戳戳点点的手都顿了下来，淮朝疑惑的看了看那位店员的眼睛，忽然间大脑疼痛起来。
　　那双眼睛，那张脸，好熟悉，应该在哪儿见过。
　　记忆碎片拼凑，又碎裂，循环往复，淮朝什么也想不起来。
　　“先生你没事吧？”
　　淮朝听到那个声音在耳边响起。随意的摆了摆手。
　　“先生你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
　　淮朝强忍疼痛，努力控制自己的意识，睁开眼后惊讶的发现自己靠着奶茶店的墙壁蹲了下来，双手紧紧抱着脑袋。那位店员此刻在他身边，扶着他的胳膊想要将他拉起，同时认真的看着他的脸。
　　“我没事，抱歉。”淮朝开口，艰难的站了起来，重新到柜台前站好，他要的美式拿铁已经做好放在了柜台上，他付过钱，提起袋子准备离开。
　　“等一下。”那位店员叫住了他，淮朝看看她的脸，刚刚压下去的疼痛又冲上大脑。
　　“我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店员开口，忐忑的看着淮朝，眼里有种不切实际的期待。
　　“淮朝，淮南的淮，朝阳的朝。”淮朝如实开口。
　　他看到店员眼里的期待暗淡下去一半，但随后她立马眼前一亮，指着淮朝的脖子，问：“那，那条围巾呢，你是从哪儿来的？”
　　淮朝对于这种毫无理由并且一点礼貌都没有的问话有些不耐烦，并且愈发疼痛的大脑让他只想快一点离开这里，于是随口说：“买的。”
　　店员眼里的期待彻底熄灭了，她有些失落的看了看淮朝，说：“抱歉，你长得有些像我过去的一个朋友，他失踪了。”
　　这一番话不知道淮朝听进去多少，他随意的点点头，之后头也不回的逃出这家奶茶店。
　　路上淮朝的脑海里不可控的反复出现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庞，每出现一次，大脑的疼痛就加深一层。
　　脚步踉跄，晃晃悠悠，回到办公室后淮朝直接趴倒在桌子上。
　　不知道做了什么梦，淮朝睡得很不安稳，睫毛很快湿润，没多久流下眼泪。
　　可是梦里是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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