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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
腊月三十,岁除之日。
若在往年,雍州城早该是满城张灯结彩,烟花爆竹不绝于耳。可今年,长街一片寂寥,毫无半分年节气象。
这年节如此惨淡,缘故人人都清楚。
前不久大盛战败,西北半壁沦陷,雍州城多少人家中的好儿郎一去不返。家家户户哀思正浓,哪还有心思张罗过年?因着这个,城中买卖也萧条了许多。就连群芳阁,交了突厥那单生意,也早早歇业了。
不过黄昏,各家各户就已关门闭户。长街短巷里,唯有突厥骑兵在凶神恶煞地巡弋往复。
除夕夜,群芳阁到底还是摆了两桌席面,阁中众人一同吃了顿年夜饭。
桌上菜式虽比往年简省些,但也还算丰盛。奈何战败如阴云罩顶,席上气氛沉闷至极。丫头婆子们并不说笑打闹,只低头默默吃着。偶尔有人强笑着说两句吉祥话,也很快被沉寂吞没了。
梁颂瑄坐在主位,更是神思不属。这是她头一个没有至亲在侧的除夕。阿爹阿娘已去了,阿姊又下落不明。纵是满屋子的人陪着,心中却仍是一片空茫孤寂。
她又想念起从前了。
从前的除夕夜,父亲会亲自写桃符,母亲会带着她与阿姊一同剪窗花。而她总喜欢溜出去,偷吃祭神的供品……如今,竟一样也没了。从前团圆夜里的暖,如今只剩冷灶残羹了。
梁颂瑄心里酸涩,喉头也哽得难受。鼻尖酸了,好像有泪要落下来。她忙垂了眼,盯着面前蜜酿出神。
酒过三巡,众人纷纷前来敬酒。徐嬷嬷领着几个姑娘来到梁颂瑄跟前,一同举杯:“姑娘,我等敬您一杯,愿来年诸事顺遂。”
梁颂瑄只得强打起精神,一一应了。笑得久了,她脸都僵了。片刻便觉累极,恨不得立刻躲回房去。
秦允泽坐在她下首,将她的疲态、落寞瞧得一清二楚。他心里揪了一下,想说什么,却也不知如何宽慰。
捱到席散,婆子们上来撤去残席,又摆上些干果点心。按例,主家该发放守岁钱,与众人聚在一处守岁。
素纨取了早备好的金银锞子过来,正要递给梁颂瑄。可还没等到她接过,秦允泽已自然地走上前,分走一大半。
“你一个人要发到什么时候?”他低声道,语气不容置疑,“我帮你。”
梁颂瑄微怔。可秦允泽已转过身,笑着将赏钱一一分发给众人。
“过年只有这一点好,能拿到守岁钱!你们姑娘早备下了,都来这儿领,讨个吉利!”
他又说又笑,分寸拿捏得极好,既不显逾越,又不失随和。一时间,厅内气氛竟被他带动得活络了几分。
发罢赏钱,众人欲簇拥着梁颂瑄一同守夜。梁颂瑄倦意愈浓,却又说不得拒绝的话。
秦允泽便踱过去,在她身侧站定,对众人笑道:“诸位且先热闹着,容我借你们姑娘片刻。”
众人诧异,不知秦允泽意欲何为。
“昨日我赌运不济,输了她几局双陆棋。”他看向梁颂瑄,话音里带了几分戏谑,“今日我定要寻个清静地,再战几个回合,非赢回来不可。”
他这话说得忒奇怪,她何曾与他赌过棋?
梁颂瑄一时愕然,想要分辨几句,可秦允泽已向众人拱手道:“横竖时间还早,待我赢回来,定亲自将她送回诸位身边。”
他话里带笑,见梁颂瑄并无不悦之色,便又添一句:“若赢不回来,往后这一年我都要寝食难安了。”
众人哄笑起来,都知他另有图谋。
素纨抿嘴一笑,顺势推了一把梁颂瑄:“姑娘快带秦将军去吧,免得他真的‘寝食难安’了,我们可担待不起。”
梁颂瑄被他架在那里,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秦允泽却已趁势虚扶她的手臂,故意大声道:“走吧,大家可都看着呢,难不成你想赖账?”
梁颂瑄耳根微热,心下却松快不少,知道他是在帮自己脱身。她嗔怪道:“净会胡说……”又转头对众人道,“你们先玩着,我去去就来。”
秦允泽立即笑着应声,紧跟着她往外走。他跨过门槛时,还不忘回头朝众人挤眉弄眼,俨然一副“奸计得逞”的模样。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正厅,将喧闹暂抛身后。寒风扑面,四下里静悄悄的。风雪依旧,石阶上积了厚厚一层白。
他们默然走着,只听得脚下积雪咯吱轻响。席间暖热褪去,四下里又清冷寂寥,勾得人心头那点愁绪又泛了上来。
行至廊桥转角,秦允泽停住脚步,侧目看着梁颂瑄。月下,她眉眼低垂,愈发显得单薄伶仃。
他心下微软,温声道:“外头冷,我送你回房歇息。正厅那边,我会寻个由头替你周全。”
梁颂瑄却未应声。她停了脚,目光望向园子深处。
几株红梅从大火中幸存下来,此刻正凌寒独自开着。月光澹澹,雪色莹莹,梅香浮动,倒是难得的美景。
梁颂瑄静望片刻,忽然道:“那样早回房,独对空空四壁,反倒无趣。”她转过身,试探道,“你若无事……不如陪我去那边暖阁坐坐?煮一壶酒,赏一赏这雪中梅月,也算……不负良辰美景。”
秦允泽闻言一怔。随即便颔首道:“好。”
暖阁里生起火盆,暖意融融。红泥炉上温着一壶酒,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梁颂瑄抱着汤婆子,倚窗而坐。
阁外明月清辉,静雪无声;梅枝疏影横斜,幽香暗渡。她望着窗外景致,半晌才低低开口:“方才……多谢你帮我脱身。”
秦允泽正拨弄着炉火,闻言一笑:“不过举手之劳罢了。见你强撑着,我瞧着也难受。”
梁颂瑄也笑了:“也谢谢你能陪着我。有你在,我心里……踏实许多。”
话至此,二人复又静默。只听得炉火噼啪,酒液轻沸。各自想着心事,气氛却不觉尴尬,反有种相依般的宁谧。
“阿瑄,往后……你有何打算?”
“嗯?”她回过神,望向他。
秦允泽沉吟许久,方谨慎开口:“我……实不愿与你分离。”他抬眼望她,眸色诚挚,“雍州现今沦陷,是虎狼之地,我不放心你留在此处。不若……你随我一同回长安去?”
他见她静静听着,并无愠色,便一鼓作气说了下去:“到了长安,我必倾力助你查清梁将军的案子。待……待你我孝期一满,”说至此,他耳根红了,“你为父母,我为兄长……守制期满,我便……我便三书六礼,迎你过门。”
话音落了,秦允泽便屏息望着她,心中忐忑不安。
梁颂瑄静静听他说完,扬起一个极温柔的笑。她并未立刻答话,只是放下汤婆子,挪至他身旁,依偎着他。
“翊钧,”她声音柔缓,却带着不容转圜的坚定,“你的心意,我明白。能得你如此打算,我心里……是极高兴的。”
她顿了顿,却道:“可是,我不能随你回长安。”
秦允泽身形一僵,侧头欲言,却被她轻轻按住唇。
梁颂瑄坐直了些,望着窗外梅影:“我也有必须要做的事。突厥在大盛安插了无数‘钢针’,纪博绝非孤例。若不将这些毒刺一一拔除,大盛迟早要被他们蚕食殆尽。”
秦允泽愕然:“那梁将军的案子……”
“事有轻重缓急,”梁颂瑄打断他,“眼下国事为重,家仇次之。况且,”她语气转冷,“突厥能如此轻易地将‘钢针’深植朝野,内里岂会没有接应之人?我疑心阿爹之死,不仅关乎朝堂党争,只怕……与突厥也脱不了干系。”
月色溶溶,红梅枝影在窗纸上摇曳,似鬼魅潜行。梁颂瑄凝望着那影子,心中如滚水般翻腾,难以平静。
从前她以为孙昌荣是害死父亲元凶,故处处留心他的一举一动,这才卷入伪钱案中。可越是深查,她越觉孙昌荣不过是个台前傀儡,背后另有牵线之人。
杜熙微临别前曾与她密谈,说孙昌荣不过是宦官邓氏的一条狗。那时,她心中的推断再度被证实。
伪钱案中,突厥的出现也叫人讶异。可若无朝中人里应外合,蛮夷岂能成事?再细细一想前事,便觉得毛骨悚然——
金城隘口,父亲兵败身亡,突厥破关劫掠;长安城里,李党因败失势,刘党顺功而起。
这一连串变故,太过顺理成章。像是早有谋算,一石二鸟。既除边关名将,又清洗朝堂政局。
如此,梁颂瑄才会怀疑父亲之死有突厥人的手笔。
“你……”秦允泽惊得几乎要站起身来,脸上血色褪尽,“你此言何意?莫非你……难道你想——”
梁颂瑄迎着他惊惧的目光,缓缓点头。
“不可!”秦允泽猛然抓住她的手,“此事凶险,你绝不能去!”
“翊钧,”梁颂瑄任由他握着,声音依旧平静,“此事我已思虑良久,并非一时冲动。长安认得我的人太多,我一介女子,更无法在朝堂谋得权位。想彻查冤案,唯有另辟蹊径。”
她目光灼灼:“若能深入突厥,来日你我里应外合,或可予其致命一击。”
“可是……”
“你听我说完,”梁颂瑄语气渐转决绝,“从前大盛过于傲慢自大,轻视突厥太久,以致自食恶果: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被渗透得千疮百孔犹不自知。如今我们对敌人所知几何?寥寥无几。可敌人对我们呢?了如指掌。”
“翊钧,难道我们不该……去真正了解这位敌人吗?”
暖阁内一时寂静无声。窗外梅枝负雪,颤巍巍如悬千钧。
秦允泽凝望着梁颂瑄的眼。那双眼坚定、决绝,没有一丝怯懦。
忽然之间,他明白了:她并非不知前路凶险,也并非不渴望安宁。只是她从来不是攀援的莬丝花,也不是锁在金笼里的雀鸟。
她是注定要搏击长空的海东青,自有其天地与征程。
而他所能做的,不是以情爱婚约锁住她;而是成为托举她的长风,信任她,等待她。
良久,秦允泽松开紧握的手,转为覆在她手背上,道:“好,我等你。”
梁颂瑄眼中骤然一亮,似没料到他答应得如此干脆。她反手与他十指交握,真心实意地笑了:“秦允泽,谢谢你。”
目光流转间,她瞥见不远处案上置着一面菱花铜镜。镜面暗沉,却依稀可鉴人影。她心念微动,松开手走了过去。
梁颂瑄拿起那面铜镜,略一思索,便突然放手!
“铮——”那镜面应声而裂,一分为二。
秦允泽惊得站起身。
梁颂瑄已拾起那半面残镜,转身递向他。另一半,则紧握在自己手中。
“此镜虽破,犹能重圆。”梁颂瑄望着他,一字一句,神情郑重,“待镜复如初,我便……我便嫁你为妻。”
秦允泽一怔。他定定望着她手中那半月寒镜,又望她含笑的眼。
破镜重圆……她竟以此喻情,许下来日之约。他不由得眼眶发紧,热泪一点点漫上来。
下一刻,他猛地扑上前,将梁颂瑄紧紧拥入怀中。
“好……”他埋首在她颈间,声音因哽咽而破碎,“好!我等你……我一定等你!”
滚烫的泪终是落了下来,洇湿了梁颂瑄的鬓发。她依偎在他怀里,铜镜的棱角硌着掌心,微痛,却无比真实。
炉火摇曳,暖着紧紧相拥的二人。那两半铜镜,纵使相隔千山万水,也注定重逢相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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