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妹她天下第一

　　春雨微飞，缱绻飞落，十五岁的江乙站在血泊中，细雨落于血海之中，溅落在他玄色的衣摆上。
　　他怀中抱着一个婴孩，婴儿啼哭不止，似是惊吓所致。

　　道延抹了抹额头的汗，嘿，这小崽子看着年纪不大，倒是挺会磨人的。

　　三日前，露华宗山下驻守的修士传来消息，说是有邪魔作祟，侵扰村镇。说这邪修功法古怪，触碰到他的人都会变为行尸走肉，见人就咬，生要将活人咬死，而后同化。
　　得知消息时，思来想去，出了关的道延决定亲自下山前去。若是让那些小辈修士前去，别说救人，自己的小命不丢就算不错的了。

　　这邪修的功法，他也是第一次听说，当他火急火燎被琅姿从闭关仙府中拖出来赶到此地时瞧见的便是这样的一副场景。
　　江乙握着沾满了血的扼孽，冷冷看着道延，把剑一横“你若是来替这妖邪收尸的，便踏过我的剑！”。

　　道延摸着胡须思考，敢情这娃子是把他当成邪修同盟了？这让道延不得不反思是不是自己长得过于猥琐了，以至于让这个毛头小子将自己认为了邪修。

　　隔空一个暴栗打在江乙头上，力度不大，微微让江乙懵了一瞬。
　　“你瞧清楚了，山人我是来除妖的！”，道延气呼呼地移到他身旁，一把抱过他怀中的女娃娃，赞叹道，“是个水灵灵娃娃，天生剑骨”。

　　江乙看着他这咋咋呼呼的模样，虽然不像仙人，却也不是坏人。
　　他素来善于相面，此人不坏，只是稍显猥琐。

　　道延了解前因后果后当即决定收了面前这个毛头小子回山门，让这孩子飘着也不是个事，万一哪天走火入魔了，不就是糟蹋了好苗子！

　　江乙作为妖族的混血，为正道所不容，只能作为散修飘着，一天前他途径此地打算落脚歇息，落脚的这户人家当天晚上生了一名女婴，便是他怀中这位。
　　而变故也发生于当晚，这村镇偏僻，那负伤了邪修打算生拘人魂修炼恢复，江乙拼死一搏，才保下这女婴一命。
　　全村，仅她一人存活。
　　这便是后来的鹿萝。

　　听到道延要带他回山门时，江乙很是震惊，“我是妖……”。
　　道延抱着娃娃打断了他的话，“我们宗门不分这个，不是有俗语说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吗？分来分去，不都是一条命”。
　　他不信这些，他只信若是有心，管他出身哪里，“再说也不是全妖，装什么妖！”，现在这些小年轻一个两个地就喜欢装酷。
　　江乙:总觉得这譬喻怪怪的……

　　然而入宗的第一天，江乙并不好过，被所谓誓要当宗门大师兄的某位剑痴疯子追着从天黑打到了天亮。
　　这位疯子，就是莫回舟。

　　少年时期的莫回舟总是痞痞的模样，嘴里时常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他非常爱抱着自己的本命剑伐柯不分早晚地找江乙单挑。
　　对于大师兄的头衔给了江乙，莫回舟是非常不爽的。
　　然而在他连战连败之后，不得不承认，他内心有了小小的屈服。

　　某天，江乙急匆匆从山下集市往宗门赶回，他此就是去集市上买些羊奶，小孩子太小了，米汤喝不下，他也是第一次养这么小小的娃娃，到处问人才知孩子应是喝奶的。
　　他出门时，只留下那个娃娃在屋内，他心焦，御剑不由得快上了许多。

　　快到庭院时，听得婴孩嘹亮的哭声，急忙提步赶去，却又听到另外少年独有的声音，“祖宗欸，小祖宗，您可别哭了，您都哭好久了，怪能哭的”。
　　莫回舟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娃娃哭。

　　正当江乙开门那一刻，莫回舟同他面面相觑，紧接着尖叫，“这娃娃尿我身上了！”。
　　天地可鉴，日月可表，莫回舟这辈子是第一次被娃娃尿过！
　　“我不管，江乙你这厮，要对我负责！！！”，他叫破喉咙，余音绕宗三日不绝，那段时间搞得宗门上下看江乙和莫回舟的眼神都不大对劲。

　　最后还是江乙拿起扼孽陪莫回舟斗上三百回合才堪堪作罢。
　　每每他们打斗，鹿萝就举着胖胖的胳膊拿着江乙给她买的拨浪鼓摇来摇去，在地上爬来爬去。

　　他在露华宗的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鹿萝长大的时候，琅姿山人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还是见不到人，昭禅山人还是只热衷于在菩提斋内做美食，道延山人一直摸着胡须假正经。
　　……
　　总觉得，这就是真实的。

　　刀剑锋刃泛起冷光，锋刃映衬出江乙的凌厉的双眸，他从回忆中抽回神思。
　　他的宗门，他的师尊，他的师妹，早在两百一十三年前飞灰湮灭。
　　这只是，他的心劫境而已。

　　一旁游白鹤连续前后因果，加之这么多年对于露华宗灭宗之事的研析，不难猜出前后因缘，“琼山欲布阵招引亡魂，使得无尽灯吸纳冤魂转渡时所生功德好被他收入囊中。而在布阵途中，你的大师兄发现了，可是他力有不逮，终究还是败了”。
　　“而阵成了，包括整个露华宗在内都轮为了冤魂血肉，可我始终不明白如此这般琼山应当是得手了才对，可为何帝青琉璃还会出世？”。

　　世人鲜知，四方抢夺的帝青琉璃其实为无尽灯花芯，为无尽灯精髓所在，可看作为无尽灯的花芯。
　　“因为——牧闻烬”，封昭缓缓答着，手上的无瑕却出剑利落，那剑径直飞向藏在暗处的牧闻烬。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看着重伤的牧闻烬，游白鹤好似明白其中缘由了。

　　早在卧云天之时，他就察觉出牧闻烬的不对，可又说不上来，百晓堂也无任何小道消息，游白鹤只好暂时放下。

　　封昭从牧闻烬手中拿起那长生珠时，捏碎，她在灵视内看到了因果。
　　还是那株仙域的仙藤，淡淡的紫色花瓣飞落至波光粼粼的湖面。
　　媱姒与青时，镜尘，映寒在论道，春神也在一旁，月神祖弥在旁拂琴。
　　祖弥不喜说话，面容冷淡，不怒自威。

　　景阳则是拿着扫帚在仙藤下扫来扫去，许是扫掉落的花瓣，许是扫……空气。他总是在摸鱼，还竖着耳朵听青时一群人在说些什么话。
　　他这个鸣銮殿的小神，就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这不，这里缺个洒扫的，他就来了。

　　媱姒把玩着手里的无尽灯，腰间的拾非剑气寒凛，语气悠悠然“近日总觉无趣，师尊同我说修行需感悟天道，可我总在想修道总是同人欲在争，一会儿道占了上风，一会儿欲占了上风”。
　　无尽灯散发着流光，灵光倾泻而下。

　　青时接过话，“师尊曾言道同欲不和混为一谈，修道的过程即是不断去欲存大道的过程，悟道非一朝一夕可为”。
　　映寒起身斟了覆水，法袍拂过桌沿，犹如闲家谈话，“大道的极致谁也不知晓，都说悟，也不见得悟出了什么”，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是极，好生无聊。这欲胜道一筹的比比皆是，可道胜欲的却几不可见”，媱姒叹了口气，她总觉时间漫长，悟道又悟不出个所以然来。
　　适时，春神提到，“不如将这无尽灯置于下界，瞧瞧那些凡间修士是欲胜于道，还是道胜于欲？”。

　　月神祖弥抚琴的手微顿，这同妖邪出世有何异？不知道为何，她想起那位神域年岁的师妹。
　　她私下活泼好动，装起正经来又严肃得很，某一晚月夜，那位师妹带着小凤凰趁着下界时去别人地里偷了番薯，在被主人发现时，扯起小凤凰就疯狂向前逃窜。
　　总算体验了一回戏文里趁着月黑风高夜偷偷摸摸然后被逮住的感觉了。

　　待她把偷来的番薯烤熟吃尽时又拉着小凤凰回到那农户家里，在农户床边放下了银钱。
　　小凤凰嘴被考得焦黑的番薯染上一圈胡子，小声蛐蛐“这番薯不值几个钱，我们给的都够他再换身好衣服了”。
　　那师妹转身给了她一个暴栗，“我所谓大道的极致，是问心无愧，咱们没那么大的志向为苍生，那就问心无愧好了！”，她威胁着小凤凰，“知道了不？”。
　　小凤凰捂着脑袋连忙点头，她不吃白食就是了。

　　这一幕恰巧被当值的祖弥看见，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中，祖弥难得地笑出了声。

　　媱姒眼神亮了起来，“极好，悟不出来道，那便证道即可”。
　　苍生的命，不过证道二字。

　　这事自然落到春神头上，祖弥早已收了琴离开，而镜尘全程未插话，早已因那覆水醉得酣然入梦。
　　他们无一人再记得，那羲和上神，嫽姎。

　　春神明面上将此事交给了拜在媱姒座下的易乞，易乞则交给了琼山。春神自然存着自己的心思，寿数将尽，而为春神办的事落在了牧闻烬身上。

　　两百年前的现实世界，琼山布阵招引亡魂，却因贪心阵法失控，整个无尽灯的光晕不止露华宗包围在内，还有整片西洲，阵眼就是露华宗全宗上下。
　　江乙率先发现此事，一路追击琼山出宗门，而剩余露华宗之人，全力结阵对敌这无尽灯，要阻止光晕的扩散。
　　然而，无用。

　　这光晕虽然无形无色，终究是上古法器，力量太过强悍，道延无法，他们可以逃，若是逃了，整个西洲就将不复存在。
　　当机立断之下，道延决定献祭，这是宗门禁术。
　　用者可暴涨数倍修为，代价是半盏茶后，血肉枯骨，神魂全消。

　　琅姿山人和昭禅山人在明白掌门师兄的选择后，立即上前，“吾辈修士，当以苍生为重，今日之祸，有我等上前，山门剩余之人当速速离去，为我宗门留后！”。
　　诸位弟弟面面相视，而后愤然出言，“当随诸位师傅后！”。
　　这样的祸端岂是三位山人可抗住的，他们扛不住，能做的只有结合护山大阵，堵上他们全宗上下的命。

　　年岁尚小的鹿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努力不让自己害怕，拖了众位师兄师姐们的后腿。
　　莫回舟将她护在身后，“阿萝，若是我们逗都死了，你一定要活下去”。
　　鹿萝眼里蓄满了泪，紧紧抓着莫回舟的衣摆，不知道说些什么。
　　为什么一夜之间，变成了这样？

　　人力终究微薄，不敌上古法器，一整个露华宗便这样灭了。

　　躲在暗处的牧闻烬在无尽灯被露华宗压制住，精髓所在的帝青琉璃积满功德后，他匆忙现身想要夺取，却赶上江乙半路折返回山门。
　　两人大打出手，牧闻烬事先遮掩了容貌，江乙看着尸山血海的整个宗门杀红了眼，以命搏命。
　　牧闻烬不敌江乙，丢下帝青琉璃后匆匆逃离。

　　江乙连滚带爬，淌过一个又一个的血泊走到只认得出衣角的莫回舟身旁，抖着手将只剩下一息的鹿萝抱在怀中。
　　掌门没有了，各位师傅也没有了，莫回舟也没了，只有血，满山的血，还有冤魂哀嚎的声音。
　　整个宗门上下将阵法招引的冤魂厉鬼，妖魔邪修都封在了这座山内。
　　奄奄一息的鹿萝浑身上下都是血，她想开口，可一开口就呕血，江乙疯了一般给她输灵力，终究无济于事。
　　鹿萝死在了他怀里，他养大的孩子死在了他怀中，天空中飘起了血雨。

　　他后悔无数次，为何没留下，而追那贼人去，整个宗门，只剩下他一个活人。
　　全都是血，还有尸骨。
　　昨日还同他打闹的莫回舟，连尸骨都不曾剩下。

　　得知前后的封昭脸色煞白，这是她第一次深觉“宿命”无力。

　　原来千年前她奉青时之令前往迷津渡口 ，迷津渡口旁的无尽海便是露华宗无数修士所化，这是命！这是注定好的！
　　即便是千年之后才会发生之事，早已注定不可更改，那时她所渡的无尽海，竟是道延山人，昭禅山人，琅姿山人，莫回舟，鹿萝……所化。

　　难怪本该同无尽灯一体的帝青琉璃会突然现世……
　　如此说来，命中注定，她会遇到伯庸、江乙、殷储、远洲、砚书……
　　是命，是注定，游白鹤所说的命……是对的。

　　无尽灯因冤魂之力过于强悍，生出了人智，竟将千年前和千年后的诸般因果连为了线。
　　而她，就在这条线上。

　　心劫境内，不出意外地，琼山逃了，和当初一样。

　　就在阵法将起，一片声势浩大，金光四散，众人准备献祭时。
　　封昭做了个决定，她提剑劈开了横亘上空的光晕，将无尽灯斩为两半。
　　她没有办法看着江乙再目睹一次宗门之灭，身在血泊中，无力嘶吼的模样。

　　游白鹤震惊至极，封昭在长生珠碎那一刻可用灵视看见前后因果，而他则是因为本命法器溯回镜。
　　溯回镜生于因果，该让他窥见时，便会显现。

　　握着檀香扇的手在发抖，所以春神没有得到帝青琉璃，便打起了人界修士的注意，长生珠由此而生。
　　他知晓许多，见过许多，数次轮回早已让他……可他从未设想过一个可能，倘若一切祸端皆是由神而起，那世人一定会说他疯了。

　　匆匆赶来的楼危止看着游白鹤和封昭的神情，止步犹豫不前。
　　可是这个消息万分重要，若此时不说的话，之后没有准备，封道友会……
　　纠结片刻，他还是上了前，“封道友这心劫境恐不久于人世，在你一剑破天后，宗门山人——片刻——便活了”。

　　“活了”意味着挣脱了心劫境，也意味着他们知道了自己的结局，有了关于一切的记忆，不再受江乙一人的心境所辖制。
　　他们，知道了自己必死的结局。
　　而，封昭，早在千年前，踏过了他们已死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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