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合欢

　　秦忠自认罪孽深重，那十四个屠了康安坊的人，全都是他手下的兄弟。他赶到康安坊时，已经血流成河，火光满天了。他明知道有人设了陷阱捕他，说是井里落下了珠宝，他也自投罗网地去了。他知道自己没有脸再苟活于世，只是，他还想看那个孩子一面。

　　他是个孤儿，被一个老爷爷捡回家，才不过两岁，老人也去世了，留他一人住在城郊一个村子里一个小破茅屋。那个村子住的大都是贫苦人家，但都心善，一家一口饭也总算是把他喂到能自己去乞讨的年纪。他自小在京城街头也算是混出了一方天地。

　　他十岁那年，村子里来了个衣裳虽旧但干净整洁的男孩，那男孩看起来身量和他差不大。他一眼看出了这个孩子绝不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他虽不知道这孩子为什么会在这里，但在市井街头混了许久，他知道讨好这个孩子总是没有坏处的。

　　所以那孩子饥肠辘辘无处可去的时候，他主动收留了那孩子，带着那孩子去街上找吃的，处处照应着。果然，没几日，孩子父亲就找来了，那父亲是个气度不凡的人。他装着无辜懵懂地表现出对孩子的依依不舍，以为能得一些奖赏，那个父亲只是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并没有什么奖赏。他失望可惜了一整个晚上。

　　可是，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来找他，把他带到了一个看着很不错的院落里。他又见到了那个父亲，那个男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听了他问他是否愿意来府里做一个护院的弟子，至于以后能做到什么就看他的造化了。

　　巨大的惊喜从天而降，他愣了好一会，恨不得马上答应。但他原以为只是一些奖赏，而不是一个这样大好的机遇，挣扎了许久，他还是实话实说了为何要帮助那个孩子。

　　高大的男子又是那样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他，看得他心里发毛，恨不能立刻逃开。过了一会，那男子才开了口，“你以为你这点伎俩能逃过我的眼睛吗，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有目的的。”他惊讶地抬起头，却见那男子似乎带着笑又似乎严肃地看着他继续说道，“有野心并不是什么耻于开口的事情，且你想要的东西你凭自己本事挣的，不偷不抢，没伤害人还帮了阿晏，这不是错事。”

　　他从此把这些话和男子坚定又肯定地看着他的眼神记在了心里。护院给他改了名叫“秦忠”，府里的人都待他不薄，他也不负众望，什么都做地极好。直至十年后他被选去了宫里做侍卫，他才知道当年那个男子竟是当今国主。他也终于明白了那个护院给他取名“秦忠”的含义。

　　十年过去，国主似乎并没有认出他，他也并不想拿这些事做什么文章。在他看来，尽职尽责守卫好国主就是自己的使命，自己愿意用生命去守护。

　　不久，他就是一小队人的统领，虽说只有十四人，但那十四人和他出生入死了许多年，大家都情同亲兄弟。再后来，机缘巧合他和兄弟们被派去给了一个新上任的姓陆的官员。他不知为何一个文官要这么一队训练有素的侍卫，但他从不抵抗命令。他对姓陆的这个官员心中也有许多思量和评判，但他只是完成安排，不做评论。

　　可是，后来的事情却让他不能听从命令。

　　陆生财实话对他说了康安坊的病情，要他想办法解决。他说要及早让国主和百姓知道，及早防治，陆生财笑他天真，并要他下令去屠坊。他被这个想法震惊，不能服从，并打算悄悄去禀报国主，却不想被暗算了，等他醒来时兄弟们早已动身去了离国。他原以为兄弟们都是明事理的人，断断不会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他却低估了陆生财的无耻。

　　陆生财把他关起来并，以他的性命要挟十四个兄弟，还给十四个兄弟服了毒药，若不按时屠坊出城，就拿不到毒药毒发身亡。同时，陆生财也凭借一双三寸不烂之舌让十四人相信，如不把康安坊斩尽杀绝，瘟疫蔓延，离郡必定大乱，到时候整个秦国都无法避免。软硬兼施，陆生财志在必得。他的性命，自己的性命，还有陆生财逼迫他们时口口声声说的为了全城百姓，桩桩件件加在一起，十四个弟兄就这样走上了不归路。

　　等到他在深夜悄悄混进城，赶到康安坊时已经来不及了。到处的火光映照着地上一具具血淋淋的尸身，他恨不能为他们陪葬。

　　在一处已经着火的房屋前，他听见了婴孩的哭声。他满眼欣喜地冲进屋，看见一个妇女满身的血污地躺在地上。妇女的身子向着门外，身后还有一条长长的血迹，能看出来她多么努力地想要求生往外跑。他循着声音在妇女身下找到一个刚出生的婴孩，婴孩显然才被娩下没多久。他急忙把孩子抱出包裹好，正准确走却听见一群人来的声音，他无奈，只好匆忙把婴孩放在一个食盒里，保证了孩子有透气的空隙后把孩子放进里井里的桶里。

　　他心思坎坷了一夜想着要要赶紧去抱回那个孩子，却听到城中有传言说在一个井里找到了好些珠宝。他明白这是给他设的陷阱，但他还是去了，他也理所当然地被抓了。

　　他在牢里的时间，任凭什么严刑拷打都没有招出一点什么。他觉得事情已经发生那么多性命无法挽回，就让他来赎罪吧，这样至少保住了兄弟们的性命。他一直说要见那个举报说井里有珠宝的人，他只是想知道那个孩子是否还活着而已。狱卒却耻笑他说从来没有人举报。

　　不知多久后的一天夜里，他听狱卒们议论纷纷说康安坊的事，他心中惊慌，一直说要见举报他的人，这次他终于见到了，只是那个人却说没有什么孩子。只是不知为什么，那人走前却告诉他国主认了罪跳城墙自戗了，十四个兄弟也无一幸免。他这才知道自己对陆生财的卑鄙只知一面。

　　他从不知道陆生财做这些事还要牵扯上秦国宫中，他也不知道为何这样的事情让国主在冤情中丢了性命。那个给了他新生的男子，那个他想要誓死守护的人，却最终在这样的阴差阳错中间接死在了自己的手里。

　　他万念俱灰，终于招供了所有的事情。

　　过了没几日，他就要被押送到秦国审问了。他本想一死了之，狱卒却告诉他，那个姓陆的还被关着还没审问，他还不能死。他想，就算要死也要死在陆生财后面，那还是多活几日吧。

　　在他要被押送回秦国的那日，狱卒带来了一个男子，是他见过的那个举报了自己的人。男子手里抱着个襁褓，后面还跟了个他也见过几次的林公子。他看见襁褓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满是期盼，满是不可置信。

　　那个男子终于抱着襁褓走到了他面前，在他已经红了的眼睛目睹下，揭开了襁褓。他看见一个圆润漂亮的孩子，孩子睁着双大眼睛正在打量着周围，嘴边还有些口水。他终于没忍住，低声哭泣着。襁褓里的孩子似乎感应到什么，皱起眉头就要哭。他急忙忍住，噤了声。孩子也重新展开了眉头，笑了出来。他看着孩子的笑脸，也带着泪笑了。

　　那个男子满脸慈爱地看着孩子的脸，低着头说，“这是我的女儿。”旁边的林公子也适时地凑了过来，看着孩子说了一句，“长得真漂亮。” 那男子白了林公子一眼，林公子又走开了。

　　能再见到那个孩子一面，他觉得自己死而无憾了。

　　可是命运再一次眷顾了他。

　　在秦国被审问时，他事无巨细全都招供了，态度诚恳。主审官在听完全部供词缕清来龙去脉后，对他只剩同情。可怜他一无所知白白搭上了自己的前程和性命，也没了兄弟。

　　主审官说他无罪，他却早已在心里给自己判了死刑。

　　在他出狱那日，他浑浑噩噩抬头，许久未见的阳光让他的眼睛都睁不开。他不知该去向何处，也不知未来如何，他在门口站了许久，直至能缓缓睁开眼。这样的阳光太过火辣，他转过身，背对着阳光，感受着背后的灼热，看着自己暗处的影子，迟迟没有走动。

　　他听见了声响，转头看见了迎面走来的当今国主，那个他10岁那年救下的孩子，那个他在宫里当值的几年里也见过许多次的人。只是，从前的太子，现在的国主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他。

　　他急急地低着头退到一旁，就像往常无数次见到国主时那样。可是国主却直直走向了他。

　　“我知道你，你叫秦忠。从前救过我，也在宫里当过差。你受罪了，你若愿意，以后还是回宫里当差吧。”

　　他惊讶地抬起头，看见了国主离去的背影。他偏过头，又看了眼太阳，那光依然毒辣，正正照在他脸上。他睁着眼，迎着太阳，那光让他觉得暖，他迟迟不舍低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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