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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君
之后的日子里,秦允泽便在群芳阁静养。
梁颂瑄白日里既要操持生意,又要督促园工修缮屋舍,忙得脚不沾地。可一到夜里,她必到秦允泽房中坐上一两个时辰。
她将自己近日所得情报——诸如突厥营中的派系倾轧、沈慧及沈家在营中近况、乃至市井流言,都细细说与他听。秦允泽或凝神细听,或剖析局势,为她参详一二。
两人有时也不谈正事,只说些家常琐碎。说园中的梅花,说新酿的酒水,说长安与雍州的元宵灯会有何不同。
只是他们都极有默契,绝不触碰彼此的伤口。无论是乌纥谷的雪,还是群芳阁的火,给他们带来的伤口都太新太重。轻轻一碰,便是撕心裂肺的疼。
有时,他们也不说话。常常是,梁颂瑄因白日之事累极了,便倚在榻边翻看账本;秦允泽旧伤发作,精神不济,就合眼养神。一灯荧然,满室寂静,只闻更漏声声。
梁颂瑄喜欢这样的日子。此刻,她不用提心吊胆提防刀光剑影,不用费尽心机设局谋算,更不用在尸山火海里挣命。
一灯如豆暖人心,半榻同伴慰平生。这样的日子,纵平淡了一些,亦是难得的静好岁月。
至于往后……譬如二人是各奔东西,还是一同留在雍州另做打算?彼此心知肚明却又不曾言明的情愫又当如何?
这些未来之事,梁颂瑄从未与秦允泽提起过。
转眼半月有余,秦允泽与霍明身上的伤好了大半。这日晚间,梁颂瑄料理完琐事,照例往秦允泽处去。
她还未进门,却见窗纸上映着两个人的影子。梁颂瑄心下微异,推门进去。
烛火摇曳,满室昏黄。案几上放点心的海棠槅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垒得整整齐齐的公文折子。
秦允泽穿戴齐整,正将一枚鱼符收入行囊。霍明也收拾得利落,此刻正垂手立在门边,脚下放着个不大的行囊。
梁颂瑄心头猛地一坠。她怔在门口,声音里带了些自己都未察觉的惶然:“你们……这是做什么?”
秦允泽闻声回头,见她来了,神色也异常平静。他放下手中之物,坦然道:“我和霍明的伤已好了大半,不便再叨扰。这段时日……多谢娘子照料,秦某感激不尽,来日必定涌泉相报。”
梁颂瑄一时呆住了。她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眸子也怔怔的,像是失了魂。
好一会儿,她才像是猛地惊醒过来,声音又急又慌:“这、这怎么成?你们的伤……对,你们的伤还没好利索呢!沈大哥昨日还说,霍大哥的腿忌走动,你胸口的伤也怕受风……这怎么能走呢……”
“劳娘子挂心。”秦允泽温声打断,“伤已无大碍,也从沈大夫拿了药。如今突厥攻占了大半个西北,我们自要回京面圣陈情、共商退敌之策,不敢因伤误了国事。”
“可、可如今天都黑透了!”梁颂瑄愈发心急,几乎是脱口而出,“已经宵禁了!街上净是突厥兵在巡夜,你们若被撞见,岂不危险?”
“不必担心,”秦允泽神色依旧从容平静,“我们已有应对之策,不会引人注目。”
他这几句话堵过来,梁颂瑄心下更乱。她搜肠刮肚还想再说些什么,却一时词穷,寻不出半个由头来拦他。
她怔怔地望着秦允泽收拾,心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他竟真要走了?竟这般就要走了?她不想他走,不愿他就此离去,可这话……又如何说得出口?
一颗心开始往下沉,空落落的没个抓挠。胸口也闷得慌,鼻尖已经微微发酸。
见她这般怔忪不语,秦允泽只当她已无话。他将最后几卷文书理好,朝霍明略一颔首,二人拿起行囊作势要走。
人眼看就要迈出门槛,梁颂瑄心头一紧,几乎是本能地侧身拦在了门前。
“且慢!”
秦允泽驻足回头,犹豫不定地望着她。
梁颂瑄深吸一口气,定定地望着秦允泽,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肃然:“秦允泽,我有话要和你说。并且是,”她瞥了一眼霍明,“单独说。”
霍明闻言面露难色,迟疑地看向秦允泽。
秦允泽见梁颂瑄眸色沉沉,不似玩笑,便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霍明立即会意,低声道:“属下在院外候着。”语罢,他躬身一礼,默默退了出去,还顺手掩上了门。
房门轻掩,烛影摇红。二人一时相对无言,只听得烛花哔剥作响的声音。
秦允泽望着她,语气依旧客气恭敬,却带了几分探究:“不知梁娘子还有何指教?”
梁颂瑄心口怦怦直跳,面上却强自镇定。她深吸一口气,这才敢迎上他的目光:“我知道,你终究是要回长安的。可……不是现在。此刻离去,实非明智之举。”
“哦?”秦允泽眉梢微挑,似是起了兴致,“翊钧愿闻其详。”
“眼下突厥内斗正酣,”梁颂瑄急急开口,声音里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慌乱,“特勒阿力普与梅录处罗、苏尼失等人倾轧得厉害。我……我亲耳听见他们想在开斋节对阿力普动手……”
“那又与我有何干系?”秦允泽饶有兴趣地插话道。
“你若此时留下,正可伺机而动!”她越说越快,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到时寻得破绽,便能一举重创突厥。此后……此后你便能、便能……”
之后,梁颂瑄一会儿说东西突厥素有龃龉,一会儿又说阿力普推行汉制不得人心。前后逻辑已是难以自圆,分明是临时拼凑的由头。
她自己也觉出几分牵强,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正兀自窘迫着,却听秦允泽轻笑道:“照你这般说,我更该即刻启程回长安了。”
梁颂瑄一怔:“为何?”
“既然突厥内乱将至,”秦允泽方才的客气疏离忽然淡了,眸中闪着她熟悉的那种促狭,“我更该速回长安,请旨调兵。待他们自乱阵脚,正好率军一举收复失地,岂不更好?”
说这话时,秦允泽好像又变成了从前那个恣意潇洒的少年郎,半点不见沙场烽烟留下的沉郁失意。
梁颂瑄闻言先是一愣,又急急忙忙否认道:“不!不是这样……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熟悉突厥内情,”他慢悠悠道,唇角弯起一点弧度,“届时与我里应外合,岂不更稳妥?”
“不!”梁颂瑄脱口而出,脸颊微微发热,“我是说你现在不该走,应该……”
“应该怎样?”秦允泽向前略进一步,停在梁颂瑄一步之外。
梁颂瑄一时语塞,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梁颂瑄,”秦允泽声音低了些,“你方才说的,是局势利弊,是家国大事。这些……我都记下了。”
他略顿一顿,身子向前微倾,梁颂瑄立刻感到一种若有若无的压迫感。
“我只问你,除去这些……你可还有别的缘故,想让我留下?”
梁颂瑄顿住了。
她的唇瓣微微颤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一抬眼,又望进他深邃的眸子里,那里面映着小小的、慌乱的自己。
突然之间,梁颂瑄明白了他的意图。什么回长安、什么面圣陈情,不过是秦允泽以退为进,要逼出她的真心话来。
可梁颂瑄全然乱了方寸,哪还有心思计较这些。那些情愫堵在喉间,滚烫灼人,偏生一个字也吐不出。
她怔怔地望着他,不知所措。
秦允泽也不催促,只静静望着她。烛火摇曳,映得他眉眼格外深邃。
案上红烛一点点矮下去,蜡泪堆叠如小山。终于,那火光跳了两跳,倏然熄灭,一缕青烟袅袅散入夜色。
黑暗中,只听秦允泽轻轻一叹。
“是我可笑。”他自嘲道,“明明知晓你的心意,却还要这般试探……给你我都徒惹烦恼。”他顿了顿,又道,“从前种种,是我唐突失礼,还望……梁娘子勿怪。”
脚步声起,他转身欲推门而去:“此番别过,娘子……珍重。”
“我……我喜欢你。”
梁颂瑄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在寂静里。
秦允泽身形猛地顿住,手僵在半空。
“我……我心悦你,”她声音颤得厉害,于是一字一句道,“所以……所以不愿你就这么走了。纵然知道你我终有一别,也私心盼着……与你一同守岁,看过上元灯会再分离。”
梁颂瑄一步步走近,在黑暗中轻轻环住秦允泽的腰,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里。
“我早就……早就喜欢你了。”
秦允泽发觉衣襟被泪水洇湿了,但他没有出声。怀里人泣不成声道:“只是爹爹去后,我便怕了……不敢信人,也不敢交心。”
“从前那般拒你、气你,甚至故意与你决裂,其实都是我太害怕了……害怕拖累你……后来听闻你……你……死了。我只悔得肝肠寸断……”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望着他的眼睛:“秦允泽,你……你可还愿原谅我?”
腰间忽然一紧。
“愿意。”秦允泽将她深深拥入怀中,声音带着不容错辨的悸动,“我一直都愿意。”
窗外明月清辉如水,悄然漫过窗棂,将一双相拥的身影淡淡投在地上。
夜风轻轻拂过廊下残雪,似不忍扰了这一刻。两颗心隔着衣衫跳动,渐次合拍,再无间隙。
更漏声远,烛泪犹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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