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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白鹤
游白鹤兀地嗤笑了一声,“我师尊当年说,不是我修的命道,而是命道选的我”,“他说我这一生囿于命,困于苍生”。
“我年少轻狂,只知招猫遛狗,闲时花花灵石,直至数年后,我所遭遇种种,原来竟和师尊说的一样”。
“而现在,我看见了另外一个我,那就是你”。
封昭,“囿于命,困于苍生?”,她从游白鹤的话语中听出了浓浓的萧索。
“嗯呐!”,游白鹤干脆地回了一声。
“所以你后悔了?”,封昭一针见血。
游白鹤默然,只是转而说起了他少时往事,“我少时命苦,父母双亲皆为农户,我出生时时运不济,恰逢六国征战连年,父亲腿脚不便却还是被抓了壮丁”。
他还记得,那是一个春日,田地里的菜苗刚刚冒出了芽,父亲坐在廊檐下编着竹框。
官兵闯入的时候,母亲做好了饭菜,是他最喜欢的玉米糊糊和大白馒头。
不由分说,官兵强行拖走了父亲,饭菜被打翻在地,父亲的竹筐编了一半。
“不久后,传来父亲战死沙场的消息,家里的田地被亲戚侵占,阿娘生了病,快死了,没钱买药”。
游白鹤深陷回忆之中,于他而言,这已是百年前的事,或许两百年,或许三百年。
可他,就是记得很清楚。
时间或许会有参差,可一桩桩一件件,就是那么地清晰。
隆冬雪日里,八岁的他穿着破烂草鞋在厨房里烧热水,他的手上生了许多冻疮,整个瘦弱又矮小。
家里已经没钱买药了,能变卖的东西已经变卖了,空空如也,如今只剩下一床破烂的棉被。
“我就去求那些父亲曾经帮助过的人,可是他们将我拒之门外,我年幼无助生生看着母亲病死于那个寒风刺骨的雪天中”。
他求人无果,草鞋在推搡之中还破了一只,于是只能裸着一只脚一瘸一拐地回了家。
大雪纷飞,天寒地冻,他手里捧着一碗用所有柴火烧热的水递到母亲冰凉的手边。
他一边忍住不哭,一边安慰母亲,“他们不肯借钱给我,母亲别怕,等晚一点我就去求医铺大夫,让我给他做小工”。
病榻上面色枯瘦的女人摸了摸他的头,“我们的阿鹤啊,已经很厉害了,娘很高兴”,说完捂嘴咳嗽了两声。
“娘记得,你小时候最淘气了……”,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老是喜欢爬树,还喜欢下河摸鱼”。
母亲的瞳孔开始涣散,陷入深沉的回忆之中,“我还记得……你爹爹,最喜欢……”,话未完,男孩手里握着的手无力地滑落了下去。
母亲就在那样一个寒冬深夜,病死于破烂的塌上。
无声无息,寂静地只剩下他的哭声。
“你恨那些人吗?”,恨那些旁观者,恨那些不施以援手的人,恨那些将你推进深渊里的人。
恨吗?他曾经恨得要死,“曾经或许恨过,可后来有一天,我走在那条熟悉的小镇街道上,突然就不恨了”。
为什么突然就不恨了呢,“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凶手,我的恨毫无意义,多年后,我的师尊说——恨是一种奇怪的情感,它是支撑你的力量,却又是使你障目之物”。
游白鹤敛眸,“有些事是无悔可言的,我的命,是八岁雪地里的自己”看着母亲病死的自己,“或许,我一直以来恨的是自己”。
那个年幼,无能为力的自己。
封昭明悟,“所以大劫之中,你看着那些同双亲生离死别的孩童,如同看到当年的你自己”,“你困在了母亲死的那一年”。
原以为游白鹤是个心性洒脱,不知愁苦为何物的堂主,却也同凡人无几。
这大师兄的心劫境,倏地让封昭的心绪明朗了许多。
“我师尊曾同我有言,不是我寻命,是命寻得我”,心底一悲,总觉得今晚的叹息过于多了,“我命道啊,这辈子算是修不明白了”。
修不明白,修不明白,人已逝,又何谈去解那心结。
“可是”,他话语一转,“昭道友,你不也一样么?”。
“这是属于江乙的劫,你明知干涉他人修行于你道行有损,可是你还是义无反顾入了这心劫境”,轮回数次的游白鹤当然知晓上几世闹得隐世沸沸扬扬的这件大事——大魔头江乙深陷渡劫心境,自愿沉沦,无人不道这大魔头该死,死了也是活该。
人人喊打的,欺世灭宗的,叛道离经的魔头,就改去死,“正道修士”摇晃着“正义”的旗幡,三五成群结队,在人群之中冠冕堂皇地侃侃大谈“吾辈修士,当除魔卫道!除魔卫道!”。
口号喊得多了,渐渐地,他们也就信了。次数多了,时间一长,好像自己真就是那救世主。
作为饭后话料,不过热闹了一月有余,便不再有人记得露华宗,及江乙这号人物。
封昭嗅了嗅那烤鸡,深觉游白鹤孺子可教也,这手艺在她的指导下还是可以的,“那是从前,大师兄未遇我”,“而如今遇到了我”。
树丛后的景阳和江乙神情各有不同,江乙忆起封昭入门这几年种种,以及楼危止。
难怪他曾觉得这两人似乎是有某种目的,原是寻他而来,这既是梦境,那他所经一切皆为幻,那露华宗上上下下这么多条人命算什么!
轰然一瞬,这心劫境好似有什么崩塌了。
到头来,不过镜花水月。
封昭看得到,早在琼山布阵时,景阳和江乙出现时,她就已经看见了两人。
她本想出手拦下,可是她动摇了。
若是她一再拦截,让梦境之中的露华宗躲过一劫又一劫,只怕江乙这渡劫心境是不会醒了。
有些难,只能自己渡。他人所为,不过推波助澜。
另一头的景阳已经偷偷摸摸到了琼山身后,开始聪明地掏出留影石录起了像。
既然不适合正面硬刚,那就来暗的。
他看着前头还在烤鸡的俩人,恨铁不成钢,敌人都偷到家里来了,果然关键时刻还得看他。
江乙扼孽的剑煞之气陡然拔高,在他拔剑指向琼山那一刻,这心劫境已然破裂了。
招引亡魂至一半的琼山,被江乙一剑挑飞。
封昭很奇怪,她内心有种酸胀麻麻的感觉,看着景阳打呼“大师兄加油,干死琼山老贼!”的时候,她突然说了句,“原来,在此地三年,竟是一场终究会醒的梦”。
心底慨然,说不清道不明的悲痛忽然而来,她依稀记得三年前,被琅姿山人带到奉崖峰下,琅姿山人高兴地拉着她这个新徒儿到处介绍的场景。
期间,她多次炸飞丹炉,惹得道延追她跑了七个山头,每次火气一上来,道延扯着大嗓门叫她“封小昭”,喊得整个山门都听见了。
而这个时候,琅姿山人就会跳出来扯着道延的胡子骂骂咧咧,“不就炸了你几个丹炉,干嘛对我徒弟炸炸咧咧!”。
道延立马恢复正经,摸着胡须高深莫测道“修者,当沉心静气,潜心钻研,你瞧瞧,一天到晚炸丹炉,像什么样子!”。
他的丹炉啊,心在滴血!!
琅姿瞧不得道延这抠门样,抠了吧啦的,“我徒弟炸了就炸了,师兄,你当年炼丹可比这炸得多~~~”,她延长了语调。
道延老脸一红,挥着袖子走了,边走边哼哼,“现在的小年轻啊,只知道败家!哼!”。
封小昭,封小昭,封小昭,从未想过有一日她会如此喜欢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身份。
不再是巫山帝姬长宁,也不再是神域嫽姎,更不是羲和上神。
鹿萝则是尾巴一般跟在她身后,经常“小师姐”长,“小师姐”短的,有时还会偷偷地给她分享私藏的话本,冒着被江乙没收的巨大风险。鹿萝对她有着天然的信任感,一种曾经她渴求的别人于她之信任。
尤其是,琅姿山人。
她如母。
游白鹤,“于神墓时,我便知你情窍迟缓,而如今想必你已不再这般,这是你的命,封昭”,他忽然叫了封昭一声。
像是无可奈何,然而更多的是宿命。
“你命注定,这条直通天道的神途,情会成为你的负累,亲情”。一个失了情窍的人注定情为负累,这不是命,是什么?
情么?
或许吧。
她为嫽姎时,一心渴求所谓的亲谊之情,到头来,落得个神魂俱陨的下场。
倒是和大师兄的修道一途有所相似,都为亲谊所困。
“白鹤道友?”,封昭叫了他一声,紧接着道“鸡糊了”。
游白鹤手忙脚乱扑腾着这只鸡。
景阳已经开始化身迷妹女修,疯狂叫喊“大师兄,加油!干他!干他!”。
这可比戏文里精彩多了,直接实时观看!
“揍他!揍他!”。
现在只差一把葵花籽,一条长凳,景阳就能悠哉悠哉地看到结束。
此行,不亏。
妖血暴走状态下的江乙,勉强可同琼山一战,若是平时,他不收手,只能死战,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如今,没有任何顾虑。
从心境中醒悟的江乙,杀红了眼。
死战又如何,自损一千又如何,他只恨当年捡了这腌臜道人回山门。
只恨不能,让他受尽一万八千道刑法,千刀万剐,寸寸见骨,血流不尽。
可是,心劫境中的琼山,不论如何再死,境消,他神魂回归肉身,依旧是那个毫发无伤的琼山。
无力感深深蔓延至心脏深处,几近入魔。
两百一十三年间,自宗门灭后,他舜舜时时无不心焦苦痛,宛如活在烈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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