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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戎影
朔风如刀,卷过龙首原,将昨夜鏖战的腥气粗暴地揉碎在漫天雪粒之中。安稷营在彻骨的伤痛中艰难苏醒。沉默的民夫们佝偻着腰背,在冻得梆硬的焦土上收敛同袍遗骸。当铁锹翻开昨夜被血狼王傀污血浸透的冻土时,翻起的土块竟析出星星点点诡异的青黑色冰晶,在惨淡的晨光下折射着不祥的幽芒。
玄微子蹲下身,雪白的拂尘轻轻扫过一片冰晶,取出一枚细若牛毛的银针,小心翼翼刺入。针尖甫一接触那冰晶,瞬间便蒙上一层死气沉沉的灰翳,光泽尽失。
“邪毒已入地脉肌理。”老道的声音低沉如铅云压顶,指腹捻过染灰的针尖,面色凝重得能滴下水来,“春耕若开此土,毒随麦苗潜滋暗长,终入黎庶喉肠,噬骨腐心,其祸……甚于兵燹!”
不远处,纪翟正带着几名墨家核心弟子,顶着刺骨寒风,在血狼王傀小山般的残骸前忙碌。冰冷的铁器撬开坚硬扭曲的合金甲壳,露出内里盘根错节的机簧与管道。墨家钜子指尖沾了一点从断裂关节处渗出的粘稠黑油,就着身下的积雪勾勒出这邪异造物内部结构的草图。他的眉头越锁越紧:“寻常机关枢机咬合之处,需用上等铜油润滑,以保运转顺遂。此物用的却是……”他两指用力捻动,那粘稠的黑油竟似有微弱生命般,在他指尖下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散发出混合着腐肉与劣质油脂的甜腥恶臭,“……混了尸油炼制的蛊虫浆!好生阴毒的手段!”
“呕——”一直强忍着不适在旁观摩学习的阿土,猛地捂住嘴冲到一边干呕起来。昨夜厮杀时,几滴飞溅的狼血不慎入口,此刻那冰冷的铁锈味混杂着眼前这“蛊虫浆”的想象,在他胃里翻江倒海。
“纪师!您看这个!”一名弟子费力地从王傀胸腔深处扯出半截扭曲断裂的青铜构件,构件末端,一个清晰的、带着蛮荒气息的狼头徽记赫然在目——正是北戎王庭匠作监的独有标记!
纪翟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冰冷的青铜徽记握在手中,昨夜范辛高举矩子令、自揭裂阵派矩子身份的画面瞬间与眼前的狼头徽重叠。悬刀内部分裂的汹涌暗流,竟在此刻与北戎这架隆隆驶来的战争巨车轰然相撞!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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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西都督府·临时军帐
帐内炭盆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渗入骨髓的寒意。萧宇轩肩头裹着粗糙的麻布,药草苦涩的气息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昨夜激战崩裂的旧伤周围,暗红的血迹在麻布上洇开更大一片,如同不详的墨梅。案头,两份截然不同的急报如同两把冰冷的匕首,刺在眼前。
一份是严鞅离开前,由黑衣卫快马送达的《限垦令》。朱砂勾画的字句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酷:“龙首原鬼塬之地,经邪兽污血浸染,已成至毒绝域……着即永禁耕植!违者,以祸乱地脉、贻害生民论处!籍没田产,流三千里!”冰冷的官印盖在末尾,像一块沉甸甸的墓碑。
另一份是谷衍遣心腹死士冒死送来的密报,仅八个焦灼如炭火的墨字,力透纸背:
戎商入西域狼甲换新骨
萧宇轩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狼甲换新骨”这五个字。昨夜,那雷霆一枪贯穿血狼王傀坚硬颅骨时,传来的并非寻常机括碎裂的脆响,而是一种异常沉闷、坚韧的、如同撕裂熟革般的钝响。此刻,这异响终于找到了答案——北戎提供了远超中原冶铁水准的坚韧合金,为这些嗜血的机关邪兽铸就了更凶悍的骨架!
“爹……”一声虚弱却带着执拗的呼唤从军帐角落传来。萧定边躺在简陋的草褥上,左腿裹着厚厚的、浸透药汁的布条,脸色苍白如纸。昨夜他为掩护学堂里几个吓懵的幼童,被一头垂死挣扎的狼傀利爪狠狠扫中,虽未当场断骨,但筋络已被那邪异的黑气侵蚀。玄微子仔细探查后,留下严厉警告:“三月之内,此腿绝不可妄动气力,否则邪气入髓,神仙难救!”
少年倔强的目光越过低矮的案几,紧紧锁在父亲案头那柄血迹斑斑的沉重长矛上。矛尖上凝结的暗红血珠,仿佛昨夜惨烈厮杀的余烬。“北戎……是不是就要来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萧宇轩心上。
萧宇轩没有立刻回答。他撑着案几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帐壁上投下沉默的轮廓。他走到儿子榻前,目光落在那柄被萧定边随意搁在枕边的礼剑上。未开锋的剑身映着炭火微弱的光,也映出少年眼中翻腾的不甘与焦灼。
“觉得它无用?”萧宇轩的声音低沉沙哑,他伸手拿起那柄礼剑。入手冰凉沉重。他忽然手腕一翻,将礼剑倒转,以包裹着皮革的剑柄末端,重重磕在支撑军帐的粗大榆木柱上!
咚!
一声沉闷的震响在帐内回荡。就在萧定边愕然的目光中,那看似浑然一体的剑柄底部,竟精巧地弹开一个隐蔽的暗格,露出中空的剑柄内胆——里面赫然填满了玄微子特制的、散发着清苦药香的驱毒药粉!
“纪翟改的。”萧宇轩的声音听不出波澜,他合上那精巧的机关暗格,动作沉稳有力,“剑不开锋,非是不能,实乃杀伐非其本心所向。”他将剑轻轻放回儿子枕边,目光如深潭,“然,存续之道,护卫生民之途……”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手中之器,心中之念,皆需有千钧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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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城·榷税监密室
厚重的毡毯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只余烛火哔剥跳动,将严鞅那张苍白瘦削的脸映照得半明半暗,如同墓穴中爬出的幽魂。他枯长的手指缓缓划过铺在巨大紫檀木案上的西域舆图,指尖最终精准地停留在象征帝国西陲门户的玉门关。
一名身着玄黑劲装、气息冷冽如铁的黑衣卫统领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大人,关吏受贿的戎商金饼已截获。经秘法查验,金饼内层暗印……确是北戎王庭匠作监的标记无疑!”
“蠢货!”严鞅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字,冰冷的语调让烛火都为之一暗。他瘦削的身影被烛光投射在绘满山河的墙壁上,扭曲成一只择人而噬的秃鹫。“此时动那关吏,岂非敲锣打鼓告知北戎,庙堂对其勾当已洞若观火?打草惊蛇,愚不可及!”他狭长的眼中寒光一闪,掠过一丝残酷的算计。
他不再看那统领,转而从案头抽出一卷早已备好的空白《征粮令》,随手扔在跪地统领面前,如同丢弃一块腐肉。“去龙首原。安稷营萧宇轩,罔顾禁令,擅垦毒土,违抗国法,其行径已严重危及河西民生根本。按律……罚没其部今秋河西三成军粮,以儆效尤!”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扯,形成一个刻板而冰冷的弧度,法令纹深如刀刻,“记住,饿疯了的饥民,往往比胡人的铁骑……更懂得如何拆屋毁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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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道·裂阵派暗桩
隐秘的斗室内,炉火烧得正旺,映照着范辛圆润却异常疲惫的脸庞。他粗糙的手指反复摩挲着那枚非金非木的黝黑矩子令,令身在跳跃的火光下,竟似有无数细微如发丝的血色纹路在内部隐隐流动。谷衍裹挟着一身塞外的风霜与马鬃的腥膻气息推门而入,斗篷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
“戎人给的,绝不只是更硬的骨头。”谷衍的声音带着长途奔波的沙哑,他解开斗篷,小心翼翼地从贴身处取出一块巴掌大小、边缘粗糙、沾着几根枯黄牧草的黑铁片。“他们在尝试将更阴毒的东西,直接注入这些钢铁孽畜的关节要害!”他将铁片凑近炉火,内侧蚀刻着密密麻麻、扭曲如蛇的戎文咒语在火光下清晰显现,而所有咒语拱卫的核心,正是那个滴血的狰狞狼头图案!
范辛的呼吸陡然一窒,紧接着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他猛地捂住嘴,指缝间却不可抑制地渗出几缕粘稠发黑的血丝——昨夜他高举矩子令震慑黑衣卫时,一片飞溅的狼傀锐利碎骨,无声无息地划破了他的手腕。伤口虽小,此刻却隐隐发黑。
“兽首派与北戎的契约……”谷衍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每一个字都透着彻骨的寒意,“是以活人试毒!用掳掠的河西匠户……来试验这些注入机关兽关节的巫毒!刀疤脸要的是机关邪术的极致威力,北戎要的……是杀人于无形的毒军!”
炉火猛地“噼啪”爆响一声,窜起一尺多高的火苗。
范辛死死盯着手腕上那圈不祥的黑气,又猛地看向炉火中那块刻满咒文的铁片,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突然,他做出一个令谷衍也始料未及的动作——他竟将那枚象征着裂阵派至高权柄、沉重冰冷的矩子令,狠狠按入了熊熊燃烧的炭火之中!
嗤——!
矩子令没入赤红的炭块,非但没有融化,反而发出一阵尖锐刺耳、仿佛金属被极度扭曲的凄厉啸鸣!黝黑的令身在烈焰炙烤下,骤然显现出无数细如蛛网、纵横交错的赤金色金属脉络,如同活物般在令体表面急速凸起、游走!最终,所有脉络在矩子令顶端汇聚,竟形成了一副极其精微玄奥的星宿阵列图!星光在火光中明灭不定,流转着古老而悲怆的警示。
“悬刀先祖的箴言……竟是真的……”范辛的声音带着梦呓般的颤抖,死死盯着那副在烈焰中显现的星图,脸色惨白如金纸,“‘矩令血纹现,天下机巧堕修罗’……当矩子令因沾染邪秽而显出血纹星图……便是天下机关造物,尽数堕入杀戮魔道、化为修罗之器的大凶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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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首原·子夜
左腿深处传来的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筋络骨髓里疯狂攒刺,将萧定边从昏沉的睡梦中硬生生拽醒。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他咬着牙,借着帐外透进来的微弱雪光低头看去,只见裹着药布的伤腿皮肤下,竟有数道蚯蚓般粗细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气在缓缓蠕动、游走!每一次蠕动都带来撕心裂肺的灼痛。
他猛地想起父亲的话,想起那柄礼剑。强忍着几乎令人昏厥的痛楚,他一把抓过枕边冰凉的礼剑,倒转剑柄,用那包裹着硬皮革的末端,对准皮肤下黑气游走最剧之处,狠狠磕了下去!
噗!
一声闷响。一股带着刺鼻腥臭的黑血猛地从被磕击的毛孔中飙射而出,溅在冰冷的草褥上。同时,一股带着清苦药香的白烟从剑柄暗格逸散的药粉中滋滋冒出,缠绕上飙出的黑血,如同水火相遇般激烈对抗着。
少年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破旧的风箱般起伏,冷汗顺着额角大颗大颗滚落。他撑着剑柄,艰难地望向帐帘缝隙之外。
风雪未歇。跳动的火光在帐布上投下晃动的人影。父亲萧宇轩那高大如山的身影,正亲自指挥着人手,将堆积如山的狼傀残骸投入巨大的火堆。烈焰冲天而起,扭曲的黑烟翻滚着,试图吞噬一切。跃动的火舌映在父亲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那道从眉骨斜劈至下颌、如同赤色蜈蚣般的狰狞旧疤,在火光下更显刚毅,也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苍凉。
目光越过焚烧邪物的火光,投向更远处学堂那片在风雪中沉默矗立的断壁残垣。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奋力挥动着铁锤。是陈仲!他正将一块刚刚削好的、还带着新鲜木茬的厚重木牌,狠狠钉在学堂那面被狼傀撞塌了一角、却依旧倔强挺立的土墙上。木牌上,几个用烧红的铁条烙出的大字在雪夜中清晰可见:
边民自卫营
牌下,人影憧憧。白日里响应《三赦令》落籍的青壮流民们,正自发地聚集在那里。他们没有像样的武器,有人紧握着开荒用的、刃口早已崩出豁口的锄头铁镐,有人抱着在学堂里练字用的、沉甸甸的沙盘,还有人甚至只是捡了两块趁手的石头,紧紧攥在手心。沉默,却有一股压抑的、亟待喷薄的力量在无声中凝聚。
这时,一只冰凉的小手轻轻碰了碰萧定边紧握剑柄的手。他低头,是白日里那个在混乱中被玄微子道长从狼口下救出、父母皆死于瘟疫的孤儿。孩子踮着脚,努力将一根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还算干净的布条递到他面前,笨拙地试图系在他因剧痛而微微颤抖的伤腿上。
“阿兄,”孩子仰起脏兮兮的小脸,一双大眼在黑暗中亮得惊人,他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指向远处那焚烧邪傀、照亮夜空的熊熊烈火,“等我……等我学会了纪先生教的《工正遗录》里的本事……造一个……造一个比那个还大的火炉子!”他努力挺起瘦弱的胸膛,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执拗,“把那些坏狼……都烧得干干净净!一片骨头渣子都不剩!”
萧定边看着孩子眼中跳动的火光,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紧握的、救了自己一命的礼剑。掌心传来剑柄冰凉的触感,以及其内药粉与腿中毒素持续厮杀的微弱震动。一股混杂着疼痛、暖流和更加沉重责任感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恰在此时,夜风裹挟着父亲嘶哑却如同金铁般穿透风雪的声音,清晰地送进帐内,每一个字都像钝刀刮过冻土,沉重而决绝:
“掘壕——三丈深!”
“引潍水——灌之满!”
“毒土之上……筑护生之墙!”
风雪骤然变得更加狂暴,呜咽着席卷过焦黑的龙首原,仿佛无数战魂在回应着这存续的号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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