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70 章
“淮朝你疯了!你在哪儿,赶紧过来!”
一个男人坐在桥上抽烟,看着平静的河面,一旁的横梁上放着一部手机,开了免提,里边有男人怒吼的声音。
“你有没有心,你告诉我你有没有心?你师父的葬礼你都不来,你还是人吗?淮朝,淮朝?莫以文!”
夹烟的手指颤抖了一下,烟灰抖落,落入河面。
男人吐口气,烟雾在头顶飘散,淮朝皱皱眉,对着手机冷冷的说了一句话。
“别叫我那个名字。”
“那你倒是过来啊,你好歹……”
“我不喜欢离别。”
淮朝简单的说道,随后“嘟”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三天前,淮余安死了。
作为北京市德高望重的老医生,这事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一时间诸如“淮老先生走好”“淮老先生千古”的标语席卷整个北京市,甚至于网络。但淮余安的徒弟,淮朝对此,没有任何感受,甚至拒绝出席老先生的葬礼。
理由很简单,他不喜欢离别。
这种模糊不清的惆怅对于他来说是十分痛苦的,这种感觉会勾动心里的一根弦,细微的如游丝般的感觉,他会想要想起一些往事,又完全想不起来,但那种离别的痛苦却是真正存在的,一直折磨着他。
此时尚是冬天,河面上结了薄薄的一层冰,淮朝注视着河面,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仿佛自己摔了下去,他猛的后退,这一下手里没抽完的烟掉了出去。
喘两口气,他调整好惊恐的情绪,从兜里又摸出一根烟来,点着,向桥下走去,边走边抽。
……
淮余安告诉过他,他是死过一次的。
九年前的一起交通事故,淮朝是幸存者之一,当时淮余安是北京和谐医院的医生。
淮余安告诉淮朝,他被推进抢救室时脖子上带着一条灰色的围巾,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纸,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
淮余安尽力将他救了回来,但是脑部重创加上长时间休克,有极大的可能性变成植物人。
十七岁的孩子独自一人来到北京,出了事故,警方医院极力配合,很快找到了这个孩子的身份信息,淮余安拿着资料向警察说谢谢,却没注意到警察意味深长的眼神。
他翻了翻资料,愣在当场。
莫以文,男,17岁,就读于阳城第一中学,目前已被开除学籍。父亲莫应伟,国家核研究所工作人员,癌症,已去世。母亲姜慧,国家核研究所工作人员,癌症,已去世。
没几天男孩醒来,情况良好,生命特征一切正常,就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淮余安记得他醒来,能够下床时做的第一件事,是左右张望,然后到衣架上将那条灰色的围巾拿起来,戴好。
问他围巾是你的?他点点头,问他你是谁?他摇摇头。
淮余安有些心疼,他想收留这个孩子。
……
深夜,淮朝坐在医院值班室里,盯着电脑屏幕发呆。
一个人没事可做的时候就会不可遏制的怀念往事,对于只有九年记忆的淮朝来说,他可以怀念的只有淮余安。
尽力控制自己不去想,但身不由己,脑海中总是会蹦出那张慈祥的脸。
难过悲伤突如其来,紧接着是不可忍耐的头痛。
这种感觉太过熟悉,仿佛有东西在大脑里猛烈的碰撞,想要出来一般,记忆碎块尝试合并在一起,但脑海中闪过的模糊的片段转眼间就瞬间破碎。想不起,放不下,痛便一直在,唯一的办法就是阻止自己的悲伤。
没多久,淮朝松开抱着大脑的双手,趴在桌子上大口喘了会儿气,然后摇摇晃晃的起身,在衣架上拿了外套和那条灰色的围巾,拉开值班室的门走了出去。
这个时间淮余安应该已经下葬,淮朝骑着摩托来到墓地,停好车,看着阴森森的墓园,突然有些头疼。
他强忍着,打开手机手电筒,挨着墓碑一个一个找过去。
没多久他停在一块墓碑前,关掉手电筒,月光打下,淮朝的脸有些惨白。
他看着墓碑上的淮余安先生几个字,脸色平静,没多久,他跪下,这个过程没发出一点声音。
深夜的墓园格外安静和阴森,就在这万籁俱寂之中,传来“咚咚咚”的声响,总共三声,每一声之间隔了一秒钟。
这声音沉重,仿佛穿越了几载春秋。
淮朝磕过头后又跪着看那墓碑,上边照片里的笑容依旧是慈祥,淮朝笑笑,颤抖着声音说:
“你训我的时候也笑的这么慈祥就好了。”
有风吹过耳边,“呼呼”的,像是在回答。
臭小子。
淮朝怔了一下,起身,转身要走,突然又想到什么,于是回过头,驻足又看向那方墓碑。
静默几秒,他从兜里掏出一包烟,崭新的,他打开,放了一根在墓碑上,俯身点着。随后他自己也咬了一根,点着。
两个火星在黑暗中一上一下,忽明忽暗,随时都有可能熄灭一般。
“早和你说了这东西少抽点,你想想你要是戒了烟,是不是能多活几年?”淮朝说着,一串烟雾从嘴里冒出,飘然而上。
一阵风吹来,点着的烟滚两下,掉到了地上,烟头着地,火星熄灭了。
淮朝看着那根烟愣了一下,随后苦笑着开口:“咋,不喜欢听?那行,你想抽抽,这一包都给你。”
说着淮朝又点着一根放在墓碑上,随后将一整包烟都放了上去。
这之后再没说话,淮朝站着将那根烟抽完,随后看看前方,一个火星在黑暗中闪耀,烟烧了一半。
“真够慢的。”淮朝小声抱怨,叉着腰,抬头看天。
一直等到那根烧着的烟燃烧完了,淮朝才甩甩头,他最后看了墓碑几眼,转身。
“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起风了,很小的的风,轻轻吹来,拍了拍淮朝的背。
淮朝的脚悬在空中,整个人僵在原地,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微微叹口气,站在原地。
“事儿真多……”他说。
没有转身,淮朝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打火机,金属质地,他在手里把玩了几下,随手向后一抛,这之后再没有犹豫,淮朝脚步不停的离去。
打火机稳稳当当的落在墓碑旁边。
……
头痛,悲伤,淮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医院的,停下摩托时他的意识已经不清楚,但仍然坚持回到值班室,刚坐好便倒了下去,第二天被人硬生生摇醒。
“淮朝?淮朝?”
有人叫他,艰难的睁开眼,他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庞。
“呼,吓死我了。”眼前的男人拍拍胸脯,站起身,目不斜视的看着他。
“你昨天该来的。”他说。
“昨晚我去看过他了。”淮朝淡淡的说,声音沙哑的不成样子。
“你……算了,抱歉了啊,昨天那样吼你。”那男人说道,拉开值班室的门。“还早,要不你再睡会儿?今天周一应该没什么病人。”
“秦鹏。”淮朝叫了一声,男人抓着门把手定在了原地。
“嗯?”被叫做秦鹏的男人回头。
“昨天,人多吗?”
秦鹏一愣,淮朝看到他捏紧了门把手,他说:“你要是亲自来,还需要我说吗?”
说罢“砰”的一声关上了值班室的门。
值班室重回寂静。
淮余安是秦鹏的救命恩人,因此,秦鹏对淮余安万般尊敬和在意。
淮余安死于心脏功能衰竭,算是寿终正寝,从去年开始他的身体状况便每渐愈下,淮朝寸步不离。
失忆后淮余安算是他唯一的亲人,如今……他只觉得这世界空荡荡。
这所医院他能叫出名字的人都没有几个,因此淮余安走后,他便觉着这里空了。
在外人看来淮朝是一个古怪的人,他脸上没有表情,冷酷,寡言,没有心一般。唯一和他关系好的只有外科的秦鹏。在这所医院工作的人们分为两批,一批是觉得淮朝医术高明并且气质独特而崇拜的,一批是觉得淮朝靠淮余安上位而瞧不起他的,对此淮朝不做任何表态。
他永远只做自己该做的事,淮余安死前是这样,淮余安死后也是这样。
淮朝也在外科工作,在外人眼里淮余安的死似乎没有给他造成太大的影响,他依旧每天来上班,不与人说话,下班,生活轨迹没有一丝一毫的紊乱,于是人们更加肯定他是个寡情的人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需要靠着安眠药才能入睡的夜晚有多难熬,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的悲伤和大脑的剧痛有多痛苦,意外事故夺走了他的记忆和笑的能力,但从来没有夺走他的内心。
……
两个月后,秦鹏走了。
辞职,他对淮朝说不想待在这儿了。他说他看惯了大城市的繁华,这里的飞速运作和人情世故让他喘不过气,医院每天都会上演生离死别,他接受不了,就说明他不适合呆在这里。
医院太压抑,没有了淮余安的医院对于秦鹏来说不过是一份工作,一份压抑的工作。
当秦鹏说想去小城市看看,想过一种慢节奏的生活时,淮朝心底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微微的,掠起一点忧伤。
提前打好招呼,写好辞职申请,提交,走的那天天上下着小雨。
秦鹏回公寓收拾东西,找房东退回房租,房子里的东西大都卖掉,行李只有一个简单的背包,他带着自己的“行李”下楼时,在门口看见了淮朝。
他倚着摩托,安静的抽烟,烟雾和雨丝夹杂在一起,形成了一幅颇有意境的画面。
“你怎么来了?”秦鹏走近问道。
“送送你。”淮朝开口,嘴里吐出一口烟雾。
“你不是说不喜欢离别?”秦鹏又开口。
淮朝没有说话,将抽了一半的烟猛吸一口,痛快的喷出烟雾,他抬头看着那片模糊被雨丝打散,眯了眯眼。
“走吧。”淮朝拍怕摩托后座。“送你到机场。”
……
淮朝看着秦鹏走进入检口,半路秦鹏回过头,淮朝对他挥挥手,之后,头也不会的转身离去。
他没有走,到一个空旷的角落,可以看得到飞机的角落,点着一根烟,靠着墙吞吐孤独。
轰鸣,喧嚣,风,从此他孤身一人。
低头看看脖子上的灰色围巾,他伸手摸摸。转身,飞机在眼中越来越小,到最后,变成遥不可及的一个点。
……
秦鹏走后的第一个星期一,淮朝被医院调整到了急诊科。
这是医院里最累,并且病种数量最多的一个科,淮朝知道自己是别人下了套,但他什么也没有说,收拾东西离开自己原来的办公室。
有人敬佩他的定力,也有人嘲笑他的懦弱。
人们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可自拔,渐渐迷失了心智,只有淮朝最为清醒,他始终记得自己是一个医生。
救人的医生。
淮余安收留淮朝时,曾经想要为他找一个学校让他继续念书,他拒绝了,他说要跟着先生学医。并且语气无比坚定。
直到今日淮朝都不知道自己的这种坚定从何而来,像是潜意识里就已经决定的,不容更改。
淮朝算了算,从他到医院工作,到现在,已经有五年。
……
12月31号,第二天就是元旦。
淮朝坐在出租公寓的卧室里,没开灯,火星忽明忽暗,有看不见的烟雾升起。
窗外灯火通明,川流不息,每一盏亮着的霓虹灯都在诉说自己的繁华,但这繁华似乎与淮朝无关。
一支烟抽完,淮朝又坐了一会儿,起身,从一个角落里取来一只盒子。
他拉开卧室的台灯,昏黄的灯光打在盒子上,蓝色盒子像是镀了一层金。
打开盒子,灯光照亮内部,里面有一部坏掉的手机和一台坏掉的电脑,一张身份证,还有一张银行卡。
证件照是一个少年人的模样,姓名那一栏后边写着“莫以文”三个字。
盒子里是九年前从那条河中打捞上来的全部属于他的东西。这些尘封已久的事物之前他一看到就会觉得头痛欲裂,但今天他看着他们,格外的亲切。
他突然有一种想要想起过去的感觉,在北京,他没有亲人朋友,没有熟人,每天过着日复一日的生活,很无趣。
淮朝是靠着淮余安活着的,九年来他的生命最重要的就是淮余安,他走后这个淮朝的世界已经是漆黑一片,有时候他站在医院走廊看着来来往往的病人,会觉得,这个世界没有他继续存在下去的必要了。
他和这个繁华的世界格格不入。
唯一支撑他的可能就是他的职业,救人的责任感让他不允许自己消极,但这种责任感在淮余安和秦鹏离开后,一天比一天减弱。他知道他撑不了多久。
淮朝没有想到,一切都在他被调去急诊科后改变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