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诉情
沈愿诊罢脉息,道:“烧虽未退,但脉象渐稳。只要秦将军今夜退了热,便性命无虞了。”
言毕,又转向霍明劝道:“霍兄这下可放心了?你也回去休息吧,腿伤未愈岂可再劳神?”
霍明却摇头,执拗道:“无妨。小将军未醒,我断不能离去。”说罢,他身子却猛然一颤,显是在强忍痛楚。
“霍兄不可。”沈愿作势要扶,却被一把推开,“你的腿还需静养。倘或累倒了,反添乱子。”
可霍明仍是不应,二人一时僵持不下。沈愿求助般地望向梁颂瑄,想做什么不言而喻。
见状,梁颂瑄不由得轻叹一声:“霍大哥且听我一言。你若不放心秦小将军,不若就在隔壁偏房歇下,这里由我守着。一有动静,我即刻便去唤你,如何?”
霍明还要推阻,却被梁颂瑄抢先打断道:“你身上还带着伤,若不好好养伤耽误病情,秦小将军醒来是要生气的。况且,我答应过秦小将军要守着他,便绝不会食言。”
霍明与她对视片刻,见她意态坚决,终是退让了。沈愿扶起霍明,朝梁颂瑄感激一笑:“一切便依梁姑娘所言罢。”
霍明默然片刻,重重一叹:“有劳姑娘了。”沈愿搀着他要往偏房去,却半途被梁颂瑄喊住:“等等!霍大哥,我……有事想问你。”
二人闻言皆是一顿。霍明回身望来,面露惑色:“梁姑娘还有何事?”
梁颂瑄趋前两步,声音压得很低:“冒昧相问,是想……是想打听凌将军的事。”
霍明嘴唇翕动两下,似要言语。可一瞥见身旁的沈愿,当即缄口不言。沈愿何等机敏,知道自己不该掺和进来,立即拱手道:“我去偏房收拾床铺,你们自便。”说罢便悄然退去。
窗外风声呜咽,烛火跟着跳了两跳,厢房一时显得寂静极了。霍明默然片刻,指着方才坐处道:“劳姑娘扶我过去。”
梁颂瑄忙搀他坐下,自己也另搬了绣墩相对而坐。
“姑娘想从何处听起?”霍明满脸落寞,哑声道,“此事说来话长,非三言两语能尽。”
梁颂瑄垂眸思忖片刻,方道:“便从议和之后说起罢。我始终不解,凌将军既做了万全准备,为何最终还是……”
霍明长叹一声,目光渐沉:“凌将军做了场局,可突厥人亦然。”
“那日议和,凌将军确实布下妙局。他派了死士混进使团,趁人不备时在突厥军械库埋下火药。”
“议和宴上,爆炸声起,突厥大营乱作一团。我们趁势掩杀,本是占了先机。”
梁颂瑄屏息听着,不自觉绞紧了帕子。
“可谁知……”霍明喉结滚动,面露痛色,“爆炸声未歇,竟杀出一批西突厥援军!我们那时才知,议和不过是突厥人的缓兵之计!”
梁颂瑄额上冷汗泠泠,暗叹阿力普老奸巨猾。
他提出的议和,不过是拖延时日的幌子。若大盛应下,突厥便趁长安卸防时骤然挥师;即便大盛不肯,也只需借着商议的由头虚与周旋,拖到西突厥援军到便可。
霍明喉结滚动一下,继续道:“凌将军与阿力普在乌纥谷鏖战五日。乌纥谷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我们虽因偷袭占了上风,奈何阿力普据险死守,始终啃不下这块硬骨头。”
“然后呢?”梁颂瑄问。
“等。”霍明苦笑,“阿力普在等第二批西突厥援军,我们则在等秦小将军支援。第六日晌午,谷外终于来了援军,是雍州守备军的旗帜。”
他忽然哽住,额角青筋突起:“小将军一马当先冲入敌阵,我们都当胜券在握。谁知……谁知纪博竟突然倒戈相向!他趁凌将军不备,一刀致命……后来我们才知,他竟是黑狼卫……”
“不可能!”梁颂瑄失声道,“秦允泽分明和我说过,雍州守备军里的黑狼卫早已被他肃清……”
“那纪博便是漏网之鱼。”霍明极为肯定道,“这是他亲口承认的。姑娘你有所不知,那纪博,我也是认识的。”
窗外晚风骤急,吹得帐幔起伏不定。
霍明铁青着脸道:“去岁朔宁三郡陷落,凌将军率部收复失地。他从突厥骑兵手下救出个少年,全家只余他一人幸存。那人正是纪博,他当时跪在将军马前,说要投军给家人报仇。”
“凌将军怜他年幼,未到从军年纪,并未应允。那纪博转头就去求了秦小将军。小将军见他赤诚,便留在身边做随从,说等年岁足了再送他入伍。”
风声呜咽,如泣如诉。
霍明攥紧了圈椅扶手,捏得指节发白:“后来小将军受封镇守朔宁,纪博顺水推舟地进了雍州守备军。此次出兵支援,他更是主动请缨……谁料想!”
“那日纪博突下杀手,我们这才知晓他真实身份——突厥铁勒部贵族,真名契必木!黑狼卫的大统领!”
说到此处,霍明掩面而泣,哽咽道:“什么家破人亡,什么血海深仇,全是演给咱们看的戏码!”
屋外传来守夜人的梆子声,一声声的听得人心头发颤。二人一时无言,厢房中愈发沉寂。
梁颂瑄无端想起那日在瑞锦坊偷听到的“钢针”计划。她当时不解其意,此刻却如惊雷贯耳。
原来“钢针”,竟是深扎大盛血肉的暗桩。纪博这一根,已然搅得天地翻覆,断送了三万将士性命。可谁知大盛还有多少这样的钢针?他们又藏在何处?在州府衙门?在边关军营?甚至……在皇城禁苑?
烛火噼啪一响,梁颂瑄猛然回神。她抬眼望向昏睡的秦允泽,心中倏地一痛。若不尽早拔除这些毒刺,不知还要酿成多少祸事。
看来这突厥王帐,她是得非走一遭不可了。
梁颂瑄想起秦允泽梦中呓语,心中又是一紧。她试探性地问道:“霍大哥,方才……秦将军昏沉时,一直唤着霍昭的名字……不知他现在何处?”
话音未落,霍明竟浑身剧颤,方才止住的泪水又涌了出来。他从喉咙里挤出几声粗粝的哽咽,悲恸之情比先前更甚,哪还有半分铁血硬汉的模样。
梁颂瑄慌忙斟了杯茶递去。
霍明的手抖得厉害,将盏中茶水泼洒大半。他仰头饮尽,半晌才顺过气来,可声音却碎得不成样子:“凌将军……遇害,军心大乱……小将军被迫扛起大旗,想要带我们突围……”
“那场恶战中……我被流星锤砸中后脑……昏死过去……”
烛火忽明忽暗,照见他满面泪痕:“等我醒来时……战事已毕,满地都是尸首……我在死人堆里扒找,终于……找到了小将军。”
他忽然哽住,良久才续道:“阿昭就压在他身上,后背……密密麻麻插满了箭矢……”
霍明再也说不下去了,只将脸埋进掌中。梁颂瑄听得心口发紧,仿佛看见那个总是板着脸跟在秦允泽身后的少年,最后化作一具带箭的尸身。
窗外风声愈凄,似有无名哀魂在夜哭。
梁颂瑄在秦允泽榻前守了一夜,直至天光微明。见他高热已退,呼吸渐匀,她方才伏在案边略合了合眼。
不多时,素纨来唤她,说有人来群芳阁闹事,非得她去一趟才肯罢休。梁颂瑄虽不舍,但只得起身。
临行前她又探了探秦允泽脉搏,这才放下心一步三顾地去了。
这一日,梁颂瑄竟一刻也不得闲。先是同行来闹场子,又是突厥酒单出了纰漏,午后还得督促园子修缮。
待诸事暂毕,已是日落西山。梁颂瑄想去瞧一眼秦允泽,却被素纨劝下先用饭。
晚饭刚刚摆上,却见沈愿喜形于色地赶来,对梁颂瑄道:“瑄娘,秦将军醒了!”
梁颂瑄撂下筷子就往厢房跑,连斗篷都忘了披。她一口气奔至厢房外,用力推开房门。
秦允泽披着外衫坐在案边,案上摆着几碟糕点。眼前人眼窝凹陷、胡子拉碴,身形较往日更是清减了许多。任谁也瞧不出,这是曾经恣意潇洒的镇西将军秦允泽。
听得门响,他缓缓抬头望来,恰与门外人四目相撞。
梁颂瑄扶着门框,万千牵挂尽化作眼底氤氲,却强自忍着不肯落下。
秦允泽亦是怔然。他唇瓣微颤,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此情此景,叫人叹道:相看疑是梦,竟日不敢言。泪涌还强抑,千行落君前。
梁颂瑄终是迈进门来,泪珠断线似的往下滚。她一步步挪近,觉得每一步都重若千钧。
秦允泽挣扎着站起身,外衫滑落在地。他微微张开双臂,眼眶红得骇人。
二人猛地相拥在一处,似是要用尽平生的力气。梁颂瑄将脸埋在他肩头,泪水顷刻洇湿了中衣。秦允泽紧紧环住她,搂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们紧紧相拥,谁也不肯松开。千般痛楚、万种相思,尽在这无声的拥抱里了。
窗外暮色四合,唯闻更漏滴答。
秦允泽松开手,转而抚上她的发,一遍遍地道:“你来了。”这三个字说得极轻,却似耗尽他全身气力。
梁颂瑄方才止住的泪又扑簌簌往下掉,偏生还要扯出个笑来:“是,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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