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结

　　这一年的中秋宫宴上，轻歌曼舞，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
　　云萝穿着一袭藕荷色银丝流仙裙，脸上薄施粉黛，鬓间簪了一只玉兰花玉簪，另一边斜插一只碧玉钗，流苏垂下，更添几分生动和柔美，通体清雅又显得贵气，又一次踏足宫宴，她心境却与上次大不相同，不再是尴尬的义妹和臣妻，眼中虽然还是依稀流露出些许的紧张，却是不再是原本的惊惶无措，心中添了一份沉静和安定。
　　她是跟着宗室女眷一同入席，宫宴上的座位却被安排在了御座的下首，显示出超然于妃嫔和女官的独特地位。宴席上的宗亲宫眷纷纷主动向她问好示意，看待她的眼神中少了一些揣测和轻蔑，更多了一丝了然和客套，宫人们对她则更添了对待宠妃才有的谄媚，他们知道这位奉圣夫人才是如今陛下心尖上的人。
　　萧珩更是意气风发，往日的阴郁被掌控一切的沉稳取代。云萝在下首落座，萧珩的关注的目光瞬间落在她的身上，像一种无声的关切和宣告，云萝悄悄抬眼看去，唇角弯起极其轻微而温柔的弧度，显出一种默契的信赖。贤妃坐在云萝的对面，将这一幕看得清楚，眼中的涩意一闪而过，她早已经看明白二人心意已通，关系已非昨日，她微微垂下眼眸，啜饮了一口清茶，神色又恢复了原本的从容平和，对着云萝微微一笑，点头致意。
　　坐在更下首几位的是淑妃，如今已经被贬选侍，正盯着云萝，看着云萝如今趋于稳固的地位和皇帝对于她明显的偏爱，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怨毒和愤恨。
　　酒过三巡，她对上皇贵妃凌然而提点暗示的目光，还是不情愿地起身，拾起来酒杯，脸上挤出几分勉强的笑容，
　　“陛下，臣妾敬您，臣妾过去年少无知，犯下大错，多谢陛下宽宥，给臣妾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臣妾日后一定修德自持，循规蹈矩。”
　　大殿瞬间变得有些安静。
　　看到赵选侍，萧珩的眉头微微蹙起，眼中涌着阴鸷和寒意，并未立刻回应。
　　赵选侍站在一旁有些讪讪，皇贵妃见状立刻解围提点道：“选侍妹妹当日也是听了那些爱嚼舌根的小人的话，昏了头，才跟着以讹传讹，伤了云萝妹妹，赵选侍，今日佳节不如借此机会，也向奉圣夫人致歉吧。”
　　云萝闻言有些惊讶，倏然抬起头，正撞上赵选侍的目光。她望向云萝，胸口微微起伏着，面上带着几分屈辱和不甘，最终还是脸部抽动着，挤出一丝笑容，
　　“奉圣夫人，当日是姐姐昏了头，多有得罪了，还…还请见谅。”
　　云萝未料到这一出，抿了抿唇，正有些无措时，御座上响亮而低沉的声音响起：“好了！赵选侍，朕解你禁足绝非宽恕你的罪行，而是顾念着外祖的情分，以后你更要谨守宫规，不得生事，安分度日，管好自己的嘴，否则朕也必将严惩，不会再留情面！”
　　这一番话落在宫宴上格外响亮，如同鞭子一样抽在赵选侍的脸上。
　　赵选侍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小声说着声“是。”便坐了回去，指甲狠狠地扣进了手心中，肩膀都在微微颤抖。
　　云萝的神情有些凝重，看到赵选侍的样子，她没有感觉到快意反而觉得心中有些窒闷，她微微抬头对上萧珩的目光，眼中只剩下让人安心的平和，回应着对方的关切。
　　皇贵妃眼角余光始终未离开御座方向，看着他与云萝眼神交汇时，眼神中那从未见过的快要溢出来的温柔和维护云萝时候的酷烈神情，她整个人如同浸泡在冰水中一般，脸上也添了几分寒意，端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微微发白。
　　宴席上觥筹交错，酒酣耳热之际，众宗亲纷纷上前向皇帝敬酒，言语尽是团圆欢庆之声，对皇帝功绩的溢美之词，殿内的气氛融洽。
　　皇贵妃也适时地起身为太后斟酒，轻声笑道：“母后，瞧着今夜的月色多好，果真是人月两团圆，这看来也是大吉之兆，”
　　太后微笑点头，皇贵妃却微微欠身，做出请罪的姿态，
　　“只是如今后宫人丁稀少，陛下膝下无子，想来也是我们姐妹无福，若是宫中能够多添几位皇子公主承欢膝下，想必更是热闹，陛下正是春秋鼎盛，子嗣昌隆，才是国本之固呀。”
　　殿内瞬间安静了几息。
　　太后闻言，也放下了银箸，目光扫过了下首的妃嫔，最后落在了萧珩的脸上，眼中带着长辈的关切：“皇帝，皇贵妃所言极是，中秋团圆，哀家看着这满堂喜庆，却也不免想到如今宫中子嗣单薄，终究不是社稷之福。你登基已久，后宫却始终无所出。依哀家看，今秋正是好时节，该下旨选秀，广纳淑女，为皇家开枝散叶才是。”
　　众人的眼光瞬间聚焦于萧珩，也有人暗中窥伺着云萝的反应。
　　云萝闻言，握着酒杯的手也是微微一紧，她没有抬头，脸上波澜不惊，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此事与她无关。
　　萧珩脸上的笑意微微凝滞，却还是举起酒杯向太后示意，“母后挂心，儿子感念，只是如今北境初定，边境百姓尚且流离失所，此时大兴选秀，劳民伤财，非明君所为。况且子嗣缘法，强求不得。朕自有考量，还是容后再议。”
　　太后的神色微沉，视线不经意地掠过下首的几位妃嫔，最后落在云萝身上，带着几分探究，随即还是缓了缓几分脸色：“皇帝勤政是好，但是社稷传承关乎国本，不可偏私而废，还望皇帝谨记。”
　　萧珩恭敬地点头称是，身体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厘。
　　殿内丝竹声又起，仿佛一切如常，只是宗亲们彼此偷偷交换着眼色，殿内气氛变得有些暗流涌动。
　　云萝没有抬头，只是用小勺品尝着面前的甜羹，姿态从容。良久，她感知着落在身上的那道目光，抬眼看去，那目光带着安抚和坚定，以及一丝暗藏的歉意，她展露了一个极浅的笑意，又很快低下了头。
　　宴席接近尾声，烟花在天际炸响，一声惊雷，万点星火，天际上空瞬间异彩纷呈，又化作流星纷纷垂落，紧接着，无数烟花接二连三地升空，火树银花、异彩纷呈，将夜空渲染得如同白昼。
　　云萝望向外面的天际，既惊艳又感慨，烟花美丽却倏忽而逝，只希望自己这一点好不容易抓住的安宁和美好可以久一点，再久一点。
　　承乾宫中，皇贵妃正在端坐在殿内，脸上原本的笑意已经全部敛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寒意。正在下首坐着的是赵选侍，她哭得梨花带雨，涕泪横流，在宴席上被萧珩斥责让她心中给只剩下羞辱和绝望。
　　“好了！”皇贵妃制止了她，声音带着凌然的威势，“哭有什么用，若是有用，本宫陪你哭到天明。”
　　赵选侍被皇贵妃话语中的冷意震慑了一下，啜泣声暂歇，可还是不甘地低吼道：
　　“姐姐，你看到陛下的样子了吗，我当时不过是查出了她的一点腌臜旧事，陛下就能够那样的维护她，长久禁足，将我降位成选侍不说，今日在盛宴上那般下我的面子，我还有何面目活在宫中，往后在宫中不过是仰人鼻息，吃口冷饭罢了。”
　　皇贵妃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声音带着毒蛇吐信般的阴冷，
　　“本以为当着众位宗亲的面，由太后提出选秀，陛下不答应也得答应，到时候新人源源不断进来，也让那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少得意些，可陛下如今是被那个女人彻底迷了心窍了，连太后的意思都敢顶回来，看来妹妹说的对，再这样下去，我们在这宫中是彻底没了活路了。”
　　“难道就任由她这样嚣张下去吗，任由她一个卑贱之躯踩在我们的头上？姐姐，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赵选侍声音中带着不可压制的妒火。
　　“光靠不甘心，是动摇不了她分毫的，”皇贵妃轻轻捻动身上的朝珠，眼神变得幽深起来，“陛下如今如此护着她，我们暂时动不了她，不过人一旦以为自己站稳了脚跟，掌握了圣心，就会开始骄纵，骄纵起来就开始做不合身份的事情。”
　　皇贵妃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
　　“听说我们这位夫人被陛下钦点负责编纂宫中医典，还特意设立了女医学署，每日不是翻阅医书就是整理药材，又是慈心为怀，常安排医官为卑微低贱的宫女诊病，真是忙的很呐。”
　　“哼，沽名钓誉，下贱的婢子就是这般不成体统！”
　　“不过呢…人一忙，难免出纰漏，这药石之事，最是精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若是她学问不精，看错了方子，或者她身边的人…一个不小心或是不尽心…给她用了些什么不对劲的药…伤了她的身子，或是毁了她的脸，这宫里每年因为误食相克，或是用了药性太猛的方子而受伤的例子还少吗？”
　　皇贵妃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瞄过赵选侍的脸，“陛下将她护在那个漪澜宫中，处处严密，只是出了那个宫门，这医署的各色人等，水深水浅，激流暗礁，陛下想时时看护，怕也是力所不能呀。”
　　赵选侍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她听懂了皇贵妃的暗示，眼中闪过一丝惊惧，随即被更深的怨毒所取代。
　　“姐姐，这能行吗？”赵选侍的声音微微颤抖。
　　“行与不行，在于天意，更在意做事的人是否足够的聪明，是不是够小心。”皇贵妃轻抚着自己保养得宜的指甲，淡淡道：“本宫什么都没说过，也什么都不知道，你在宫中待了这么多年，该怎么做，你心中有数。”
　　“回去吧，好好歇息，无论如何，你是赵家的女儿，陛下的表妹，这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陛下是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皇贵妃面色无波，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却让赵选侍感到一阵寒意。
　　她浑浑噩噩地起身，告退了，她脸上泪痕已经干了，却透露出一种惊惧、兴奋和决绝的神情。
　　皇贵妃端坐着，望着窗外金黄的圆月，脸上的笑意更深，却带着令人心惊的冰冷和疯狂。
　　“云萝，你挡太多人的路，也是时候付出点代价了！”
　　漪澜宫中，屏退了左右，萧珩将下巴抵在云萝的头顶上，轻嗅着她身上的淡淡的药草气息，
　　“今夜终于可以拥着你，一起看着月亮了。”
　　云萝轻轻靠着萧珩的胸膛，他身上的体温透过衣裳慢慢地渗透过来，熟悉的气息也将她笼罩，她唇角微微勾起，原来盘桓在心中的不安逐渐消散。
　　萧珩注意到她的手指上新添的红色的印痕，皱起了眉头轻轻揉捏着，“怎么了，刚刚又紧张了，把手捏成这样？”
　　“没，”被萧珩看穿，云萝有些窘迫，“可能就是不小心掐的。”
　　望着澄黄的圆月，云萝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道：“今日太后提起选秀，你那样回复…真的没问题吗？”
　　萧珩搂着云萝的胳膊瞬间收紧，“都是些老生常谈，不必介意，何况本是边境未安也是实情，阿萝，没人可以逼朕做朕不愿的事情，你只需知道你才是我的唯一，这就够了，其他的你不必忧心…”
　　“你在朕身边朕才觉得月真的圆了，心才真的完整了，以后不管多少阴晴圆缺，我们也都再不分开了…”萧珩将脸深深埋进她的颈窝。
　　云萝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更紧地倚靠在他的怀中，眼中却闪过一丝短暂的恍惚，心中那个未知的阴霾如同蝴蝶振翅再次在她的心头搔动了一下。夜风中送来了桂花的香气，云萝轻嗅了一下，闭上双眼，心中幸福和隐隐的不安让她猛地想要落泪，只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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