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tumn

　　病去如抽丝。
　　程垚这场风寒来得急，去得倒也快。在苏临每日变着花样的药膳汤水和安舍严格的“卧床令”下，不过三两日，他便又恢复了活蹦乱跳。
　　只是病中那一场朦胧温暖的守护，如同在他心湖里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层层荡开，久久不散。他对师尊藏潜山的依赖与慕孺之中，似乎悄然混入了一丝别的、更为滚烫也更为隐秘的情愫。
　　这情愫让他面对师尊时，心跳总会漏掉半拍，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那抹素白的身影，又在对方看过来时，慌忙垂下眼睫，耳根悄悄发热。
　　这日，藏潜山在玄冰殿前的广场上，为几名内门弟子讲解一套颇为精妙的剑法。他并未执剑，只以指代剑，身随指动，衣袂飘然间，剑气纵横之意却已淋漓尽致。
　　程垚站在稍远些的地方，看得如痴如醉。他不是第一次看师尊演示剑法，却每一次都觉得震撼不已。那不仅仅是技巧的纯熟，更是一种近乎于“道”的韵律与美感。
　　演示完毕，藏潜山让弟子们自行领悟练习，目光扫过人群，落在了程垚身上。
　　“垚儿。”
　　程垚正盯着师尊方才站立的地方出神，闻声一个激灵，连忙上前：“弟子在。”
　　“看懂了几分？”藏潜山问道，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
　　程垚老实摇头，脸颊微红：“弟子愚钝……只觉得师尊动作好看，其中的意境……一点也没抓住。”
　　藏潜山并未责备，反而走近他：“剑意无形，存乎一心。强求反落了下乘。你根基渐稳，可尝试感受灵力与剑招的呼应。”
　　他说着，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握住了程垚执着木剑“青芜”的手腕。
　　程垚浑身猛地一僵。
　　师尊的指尖微凉，贴合在他腕间的皮肤上，那触感清晰得惊人。一股细微的、酥麻的战栗感自接触点瞬间窜开，沿着手臂一路蔓延至心口，激起一阵慌乱的悸动。
　　他的呼吸骤然屏住，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连脖颈都染上了薄红。
　　藏潜山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异样，握着他的手腕，引导他做出一个起手式，声音平稳地在他耳边响起：“意守丹田，气沉于腕。勿用蛮力，感受灵力自内而外，灌注剑身……”
　　温热的吐息若有似无地拂过程垚的耳廓。
　　程垚的脑子嗡地一声，几乎一片空白。师尊的声音仿佛隔了一层水幕，模糊不清。他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了那只微凉的手和贴近的气息上，心跳声大得如同擂鼓，撞击着他的耳膜。
　　他僵硬地被引导着动作，手脚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便是如此，可记住了？”藏潜山演示完毕，松开了手。
　　那微凉的触感骤然离去，程垚腕间却仿佛还残留着那份力道和温度。他猛地回过神，慌慌张张地后退半步，垂下头，声音细若蚊蚋：“记、记住了……多谢师尊指点……”
　　他根本什么都没记住。
　　藏潜山静静看了他片刻。少年耳垂那抹诱人的绯红尚未褪去，连纤细的脖颈都透着粉，睫毛颤抖得如同受惊的蝶翼，整个人透着一股罕见的、青涩的慌乱。
　　藏潜山的目光在他泛红的颈侧停留了一瞬，眸色似乎深了些许，但很快便恢复如常。
　　“嗯，自行练习吧。”他语气未变，淡淡吩咐一句，便转身走向其他弟子。
　　程垚如蒙大赦，立刻抱着木剑躲到了广场最边缘的角落，背对着众人，试图用冰冷的剑身给滚烫的脸颊降温。
　　他的心还在砰砰狂跳，手腕处的皮肤依旧残留着清晰的触感，一遍遍提醒着方才的亲近。
　　为什么……反应会这么大？
　　只是寻常的指导而已。以前师尊也不是没有握过他的手腕纠正动作。
　　可这一次，却完全不同。
　　那种心悸、慌乱、羞赧……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隐秘的欢喜。
　　他用力甩甩头，不敢再深想下去，只胡乱地挥动着木剑，试图将那些纷乱的思绪全都劈散。
　　接下来的几日，程垚都有些心神不宁。
　　修炼时，总会不由自主地走神，想起那只微凉的手；看到师尊的身影，会下意识地目光追随，又在他看过来时慌忙避开；偶尔与师尊说上一两句话，耳朵依旧会不争气地发烫。
　　他觉得自己像是揣了个见不得光的秘密，既甜蜜又煎熬。
　　这日傍晚，晚课结束后，程垚被藏潜山留了下来。
　　“随我来静室。”藏潜山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程垚心里咯噔一下，顿时紧张起来。是因为他最近修炼总是走神，被师尊发现了吗？师尊是要训斥他了吗？
　　他惴惴不安地跟着那道素白的身影走进静室。
　　室内檀香袅袅，一如既往的宁静。
　　藏潜山并未如往常般让他坐下运转功法，而是转身，看着他，直接问道：“垚儿，你近日心绪不宁，所为何事？”
　　程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指下意识地揪紧了衣角，脸颊又开始发烫。他低着头，不敢看师尊的眼睛，支支吾吾道：“没、没什么……弟子只是……只是有些功课未能领悟，心中焦虑……”
　　声音越说越小，毫无底气。
　　藏潜山沉默地看着他。
　　那目光并不锐利，却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人心。
　　静默在空气中蔓延，每一息都变得格外漫长。程垚几乎能听到自己如鼓的心跳声，他紧张得手心都有些冒汗。
　　就在他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无声的压力时，藏潜山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很轻，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似乎有些无奈，又有些……别的什么。
　　程垚忍不住悄悄抬眼。
　　只见师尊走上前一步，伸出手，并非如他预想般斥责，而是……极其轻柔地，揉了揉他的发顶。
　　就像小时候安慰摔跤了的他一样。
　　“修行之路，漫长悠远，不必急于一时。”藏潜山的声音低沉温和，如同晚风拂过松林，“心有挂碍，便难窥真境。有何难处，皆可来寻为师。”
　　他的手掌温暖干燥，动作带着长辈特有的慈爱和安抚。
　　可是……
　　程垚怔怔地站在原地，感受着发顶轻柔的抚触，心里那点隐秘的、刚刚破土而出的、带着滚烫温度的幼苗，像是被一场温柔的冷雨骤然淋透。
　　原来……是这样吗？
　　师尊察觉了他的异常，却只以为是修行上的困惑。
　　那声叹息里的无奈，是对他愚钝进度的无奈吗？
　　那揉着他发顶的手，是师长对不成器弟子的安抚吗？
　　所有的慌乱、悸动、羞赧，在这一刻，仿佛都成了他一个人的笑话。一厢情愿的，可笑又羞耻的臆想。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难堪席卷而来，冲散了之前的甜蜜与煎熬，只剩下冰冷的清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他猛地低下头，避开了那只手，声音闷闷的，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弟子……弟子明白了。谢师尊教诲。弟子定当勤加修炼，不再让师尊忧心。”
　　藏潜山的手停顿在半空，片刻后，缓缓收回。
　　他看着眼前几乎要把脑袋埋进胸口的小徒弟，眸色深沉如夜，内里情绪翻涌，最终却只是归于一片温和的平静。
　　“明白便好。去吧。”他转过身，声音听不出波澜。
　　程垚如蒙大赦，又像是被什么东西追赶着，匆匆行了个礼，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静室。
　　直到跑出很远，远离了那令人心安又令人心乱的气息，他才慢下脚步，独自一人走在月色清冷的石径上。
　　夜风吹过他发顶，方才被师尊抚摸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那份温度。
　　可此刻，却只让他觉得一片冰凉。
　　他抬起头，望着天边那轮孤清的明月，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横亘在他与师尊之间的，不仅仅是修为的天堑，还有那看似温和、实则遥不可及的……师徒名分。
　　那份他悄然滋生的、不容于世的妄念，或许从一开始，就注只能深埋心底，不见天日。
　　少年抿紧了唇，眼底掠过一丝倔强与迷茫，慢慢消失在竹影深处。
　　静室内，藏潜山独立良久。
　　他垂眸看着自己方才揉过程垚发顶的那只手，指尖缓缓收拢，握紧，仿佛想要抓住什么，最终却只握住了一室清冷的空气和那缕早已消散的、少年发丝间的柔软触感。
　　窗外，月凉如水。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