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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魂
凤鸣班的戏台红得晃眼。
檐角的红灯笼串成血珠似的,风过时晃出的光晕好像在台板上淌,像是未干的血。
许若站在侧幕条后,黑红色的戏袍下摆扫过积灰的台阶,激起的尘在光柱里翻涌,倒比台下官老爷们袖口的金线更像活物。
“若若,该上了。”叶未央的声音从后台钻出来,带着箭囊摩擦的轻响。
少女蹲在梁下系箭袋,绯红裙衫的一角垂下来,正落在许若脚边,像朵被踩折的花。
许若没回头,指尖抚过红折扇的边缘。
扇面是正红,红得发暗,倒像被血浸透了的布——这本就是许梵的戏袍改的。
当时乱葬岗的土翻开来时,他身上的大红戏袍早被野狗撕成了碎条,她跪在骨堆里拼了三天,才凑出够做件短袍的料子。染血的地方没洗,就那么留着,黑红交叠处倒比新绣的云纹更显烈。
“怕吗?”沈墨卿的声音在耳边轻响,青布衫的袖口蹭过她的袍角。他手里捏着那枚墨玉佩,缺口处被体温焐得发烫。
许若忽然笑了,眼角的红痣在灯笼光下亮得惊人:“小卿哥忘了?我最爱这戏台。”
她抬眼望向台中央,那片被灯光烤得发烫的红,“红得似血,多热闹。”
商扶砚的剑在鞘里轻震了一下,像在应和。他靠在侧门的柱上,藏青短打裹着紧绷的肩,手里转着枚铜钱,目光扫过台下——周虎的绸缎马褂在第一排晃,赵武正往小妾嘴里喂酒,喉结滚动的弧度像一条吞了蛋的蛇。
“小砚,后门盯紧了。”宿听澜的声音从账房方向飘来,算盘珠的脆响混着她的低语,“我让人在赵武的酒壶底钻了孔,掺的东西够他软半个时辰。”
穿灰布袍的姑娘蹲在戏台底下的暗格里,指尖在算盘上翻飞,算珠相撞的声像在给这场戏打拍子。她腕间缠着圈麻线,是上次截粮时被刀划破的,此刻正随着动作轻轻晃。
“听澜姐放心。”叶未央搭上箭,弓弦的嗡鸣里带着笑,“我这箭,专射跑最快的兔子。”
陆云起从神龛后走出来,月白长衫的袖口沾着墨,手里捏着卷竹简。他往许若手里塞了块黑炭:“若若,待会儿唱到第三折,往赵武案上扔这个。”炭块棱角被磨得光滑,“上面是他贪墨赈灾粮的账,小澜核过三遍。”
许若捏着炭块,指尖的温度透过炭传到掌心,像握着块烧红的烙铁。
她忽然想起许梵教她画傩面具时的样子,少年的手指沾着颜料,在她手背上画歪歪扭扭的符:“若若记住,红要像血,黑要像骨,这样画出来的魃,才够凶。”
那时她总嫌颜料呛,现在倒觉得这炭墨的味,比官署里的香灰好闻多了。
阴影里的燕绥之忽然晃了晃铃铛,青铜的脆响惊飞了梁上的蝙蝠。
“四号,”他的声音裹在斗篷里,像浸了水的棉,“赵武后腰有块旧伤,是三年前被镖师打的,用这个。”
枚锈迹斑斑的铜针落在她掌心,针尖泛着青黑,“沾了点‘痒痒草’,让他唱不成《贵妃醉酒》。”
许若把铜针藏进戏袍袖袋,触到里面的竹牌——刻着“四”的那面被摩挲得发亮,和许梵的红布碎角贴在一起,像两块长在一处的疤。
沈墨卿往她眉心点了点胭脂,指尖的温度比胭脂烫。“若若,”他的声音压得很低,青布衫的领口蹭过她的发,“我们都在。”
许若抬头时,正撞见他眼里的光。那光里有青布衫的灰,有木牌的红,还有她黑红戏袍的影,像把揉碎了的星子,全落在她眼里。
锣鼓声突然炸响,震得台板都在颤。
许若提着红折扇走出去时,台下的喧哗像被刀劈了似的断了。周虎举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赵武的小妾吓得往他怀里缩——谁也没见过这样的戏子,黑红戏袍拖在地上像条血痕,手里的红扇闭着,却比出鞘的剑更慑人。
“这唱的哪出?”周虎啐了口,“穿得跟办丧事似的,晦气!”
赵武嗤笑一声,往地上吐了口痰:“许文书这是不当官,改行当鬼了?”
许若没理。
她走到戏台中央,红折扇“唰”地展开,正红的扇面在灯光下亮得刺眼,边缘的银线映着台下的人脸,像圈烧红的铁。
“今日不唱《贵妃醉酒》,不唱黄梅戏。”她的声音裹着戏腔,却比寻常旦角的调子冷得多,像冰锥砸在铁板上,“唱一出《斩魂魄》。”
“《斩魂魄》?”周虎眯起眼,“是新出的艳情戏?”
许若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傩戏特有的嘶吼,像乱葬岗的风刮过白骨:“大人觉得,您的魂魄,够不够我斩?”
锣鼓声骤然变急,“咚咚咚”地砸下来,震得台下官老爷们的茶碗都在晃。许若踏着鼓点踏罡步,黑红色的戏袍在台上旋开,像朵炸开的血花。
“魂兮归来——”她的折扇指向周虎,扇尖的红正对着他的脸,“贪赃的魄,藏在哪?”
周虎手里的酒杯“啪”地掉在地上,酒液溅在绸缎袍角,像块洗不掉的血渍。他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冻死在粮仓外的佃户,老头怀里还揣着半块发霉的饼,是给孙子留的。那天他让人把尸体拖去乱葬岗,路上被野狗啃得只剩半条腿。
“再斩——”许若转身时,红折扇扫过赵武的案几,带起的风掀翻了他的酒壶,“害命的魂,躲在哪?”
赵武猛地站起来,后腰的旧伤突然像被火烧似的痒,顺着骨头缝往心里钻。他抓着桌沿想骂,喉咙里却像塞了团棉,只能发出“嗬嗬”的响。眼前晃过凤鸣班后台的影子,那个被他鞭子抽得只剩半口气的学徒,临死前眼里的光,竟和此刻戏台上的许若重合了。
“还有那——”许若的唱腔突然拔高,像把淬了毒的箭,直直射向台下,“披着人皮的魃!”
她猛地摘下面具,青面獠牙的面具后,眉心的胭脂红得像在流血。台下突然爆发出尖叫,有个官爷瘫在椅子上,裤脚湿了片,嘴里反复念叨着“别找我”——去年他为了建戏台,拆了三家民房,有个老太太抱着柱子不肯走,被他让人活活打死在墙根。
许若踏着罡步往台前走,黑红戏袍拖过的地方,留下串暗红的痕,像血滴在地上。她忽然将手里的黑炭扔出去,炭块“啪”地落在赵武案上,散开的字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光绪三年,贪粮三百石,饿死百姓十二人”。
“是他!赵武真贪了赈灾粮!”台下有人喊,声音里带着惊。
赵武想扑过去抢,后腰的痒突然变成剧痛,像有无数只虫在啃骨头。他瘫在地上抽搐,小妾吓得尖叫着跑,却被叶未央的箭钉在门框上——箭擦着她的耳际过去,钉进木里半寸,箭羽还在颤。
“跑什么?”叶未央的声音从后门传来,带着笑,“戏还没看完呢。”
周虎想往侧门溜,刚起身就被商扶砚的剑架在脖子上。藏青短打的青年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剑身在灯光下亮得像冰,映出周虎惨白的脸。“商……商镖师?”周虎的声音抖得像筛糠,“咱们无冤无仇……”
商扶砚没说话,只是把剑又往前送了送。冰冷的剑锋贴着周虎的喉结,让他想起三年前那个被劫的粮车,押车的老镖师被砍断手筋,临死前还在喊“粮要给百姓”。
“小砚,留活口。”陆云起的声音从台侧传来,白月长衫的青年正往竹简上写字,笔尖划过竹片的声像在记账,“他的账,还没算完。”
宿听澜从暗格里钻出来,灰布袍上沾着蛛网。她往赵武嘴里塞了颗药丸,让他暂时能说话,又往周虎脚踝上缠了圈麻线——那线浸过燕绥之的药,越挣越紧,像条活蛇。“周大人,”她拨着算盘,算珠的脆响里带着笑,“您去年强占的那二十亩地,该还了。”
燕绥之不知何时站在戏台中央,斗篷的下摆扫过许若的戏袍。他弯腰捡起赵武掉在地上的玉佩,突然往许若嘴边递:“四号,尝尝?”玉佩上沾着赵武的汗,泛着油光。
许若盯着玉佩,忽然想起许梵布条上的字——“饮血方可安”。她仰头笑出声,红折扇“唰”地合上,敲在燕绥之的手背上:“六哥忘了?我只喝该喝的血。”
沈墨卿从后台走出来,青布衫的袖口沾着草屑。他往周虎面前扔了卷账册:“画押吧,周大人。”册子里夹着片红布,是许梵戏袍上的碎角,此刻正沾着周虎的血,红得像团火。
周虎看着那片红布,突然想起去年往乱葬岗推板车的日子。那天他收了许老实的钱,帮忙把许梵的尸体往深处埋,路上被石头绊了跤,黑布掀开个角——少年的脸还带着笑,像睡着了似的。
“若若,该收尾了。”沈墨卿的声音落在她耳边。
许若转身走向戏台中央,红折扇再次展开,正红的扇面映着台下的狼藉,像幅没画完的傩戏图。她提起气,唱出声时带着股狠劲,每个字都像从血里捞出来的:
“魃为厉鬼,藏于人皮,饮其血,碎其骨,方可安——”
唱腔撞在台柱上弹回来,混着周虎的哭嚎、赵武的惨叫,还有叶未央的箭鸣,像支乱了调的《斩魂魄》。
许若唱到最后一句时,红折扇猛地劈下,正落在赵武案上的账册上,扇尖的红,恰好点在“十二人”那行字上,像滴新溅的血。
台下突然安静了。
官老爷们瘫在椅子上,没人再提《贵妃醉酒》,没人敢看那黑红戏袍的影子。他们眼里只有戏台中央的少女,她站在红灯笼下,黑红色戏袍上的血痕在光里亮得惊人,像从乱葬岗爬出来的魃,却比任何神明都更让人敬畏。
沈墨卿走上台时,许若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戏袍。黑红交叠的布面上,不知何时溅了几滴血,像开了几朵极小的花。
“若若,”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指尖触到她眉心的胭脂,“结束了。”
许若抬头时,眼里还带着戏腔的烈。她往台下看,陆云起正让商扶砚把周虎捆起来,宿听澜在清点从赵武身上搜出的银锭,叶未央蹲在地上拔箭,燕绥之的铃铛在阴影里轻轻响。
他们的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在台板上交叠,像幅歪歪扭扭的画。画里有月白长衫的墨,有藏青短打的剑,有灰布袍的算盘,有绯红裙衫的箭,有玄色斗篷的铃,还有青布衫的木牌,最后是她黑红戏袍的影,像道没干的血痕,把所有人都连在一处。
“没结束呢,小卿哥。”许若的红折扇在掌心转了个圈,扇尖指向远处的官署,“还有王巡检,刘典吏……好多人的魂魄,等着我去斩。”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不死不休的劲,像《斩魂魄》的尾音,在空旷的戏院里盘旋。
沈墨卿看着她眼里的光,忽然笑了。他往她手里塞了块糖,是宿听澜藏在算盘下的,用麻纸包着,还带着点算珠的味。“来先吃糖,”他说,“吃完了,再唱下一场。”
许若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甜意漫开时,她忽然想起许梵教她唱第一句《斩魂魄》的样子。
少年坐在炕头,腿上还缠着绷带,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一句句教她:“若若要记住,这戏是唱给死人听的,也是唱给活人听的,唱到最后,总要有人活下去。”
那时她不懂,现在倒觉得这糖的甜,混着血的腥,才是《斩魂魄》真正的调子。
叶未央跳上台,发尾的红绳扫过许若的戏袍:“若若,小起哥说,下一场该去刘典吏家唱了,他家的戏台,比这还红呢。”
许若把糖纸塞进袖袋,和刻着“四”的竹牌、许梵的红布碎角贴在一起。她提起红折扇,黑红戏袍的下摆扫过台板上的血痕,像条拖着血的尾巴。
“走。”她往后台走,声音里还带着糖的甜,“别误了下一场的时辰。”
众人跟在她身后,脚步声在戏台上敲出杂乱的鼓点。许若走出侧幕时,回头望了眼那片红得像血的戏台,忽然觉得它像块没凝固的疤,盖在许家坳的伤口上。
而她和她的红折扇,她的《斩魂魄》,就是把这疤揭开的刀。
夜风卷着灯笼的光,往官署的方向去。黑红戏袍的影子在土路上晃,后面跟着月白、藏青、灰布、绯红、玄色和青布的影,像串被线牵着的魂,要去斩尽这世道所有的魃。
许若的糖还没吃完,甜意从舌尖漫到心里,混着红折扇的腥,像极了许梵教她的《斩魂魄》。
先有血,才有甜,饮过该饮的血,才能安安稳稳,活下去。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戏袍,黑红的布面上,新溅的血痕正慢慢变暗,像朵快要谢的花。可她知道,明天唱下一场时,总会有新的血,把这袍子染得更红,红得像戏台,像血,像许梵没画完的傩面具,像他们七个人要走的路。
路的尽头,或许有真正的《贵妃醉酒》,或许没有。但只要她还穿着这黑红戏袍,还握着这红折扇,还能唱《斩魂魄》,就总会有那么一天——
所有该斩的魂魄,都斩尽了;所有该安的人,都安稳了。
而他们七个,还能挤在破庙里,听陆云起念新写的账,看商扶砚擦剑,听宿听澜打算盘,看叶未央射箭,听燕绥之摇铃,听沈墨卿讲他爹的故事,最后由她唱段《斩魂魄》的调子,当作睡前的歌。
许若想着,红折扇在掌心转得更快了。
黑红戏袍的影子在土路上忽明忽暗,像团跳动的火,把后面六个人的影,都映得亮了起来。
这场戏,还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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