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东西方神仙的兼容性

　　七月十八日，农历六月二十，宜安葬、修坟、立碑。出行防冲煞，见异需止步。
　　今天不需要去办公室批文件，白皓云和夜穆云如愿以偿，睡了个懒觉。例行训练后，两人又在书房看小说，消磨掉了上午的时光。
　　这倒不是两位族长故意偷懒。
　　白皓云曾认真研究过《夜凤家族考勤管理办法》，发现请假的最小单位是一天——不知道是制定条例的人没考虑过午后才开始的行程，还是故意给大家留个名正言顺放松的空子。
　　夜穆云则有自己的理由：十二点前，酒店多半还没把空房打扫干净，提前到达反而影响效率。
　　不管怎么说，直到正午钟声响起时，两人才开启了传送法阵，从宁岚城跨越千里，踏上了崇义城的土地。
　　白皓云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撑开遮阳伞，将两人笼在伞下的阴凉里。
　　“这边也太热了。”夜穆云嘴里说着热，脸上却不见半点汗意。她本就生的白，又习惯了冷脸，在高温下，反倒像一块不会融化的冰，连体温都比常人低一点。
　　白皓云调侃道：“你还怕热？”
　　不论是她的气场，还是灵力体系的本源，都不可能惧怕高温炎热。但白皓云还是把伞面往夜穆云那边侧了侧，为她挡住更多阳光。
　　夜穆云正在用手机叫车，淡淡回道：“我只是讨厌这种黏糊糊的感觉。”
　　崇义城地处中原，气温比他们常年居住的宁岚城起码高了十度，连风都带着黏腻潮湿的热意。从“空调房”里来到烈日之下，谁都得适应一会儿。
　　不多时，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两人面前。司机是个中年男人，皮肤被晒得黝黑，眼角的皱纹里嵌着洗不掉的疲惫。
　　夜穆云报出手机尾号，司机点了点头，发动了车子，顺嘴抱怨道：“刚入伏就热成这样，今年夏天可不好过！”
　　“一年比一年热了。”白皓云在接话的同时，透过车窗打量着这座小城。
　　崇义城的新城区已经一脚迈入现代化的行列，老城区却依旧固守着十几年前的模样。街巷犬牙交错，电线把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
　　小商店门口，一个老太太正摇着蒲扇乘凉，身旁的冰柜上盖了一层棉被。树荫下，几条流浪狗正躺着睡觉，听见汽车经过时眼皮都不抬一下。
　　车子行驶了大约二十分钟，停在了一家酒店的门口。这座名庭酒店不算豪华，但在这座小城里也算上乘——并且，离罗家足够近。
　　酒店前台。
　　服务员趴在桌上打着哈欠，眼皮都快要黏在一起。可就在那扇门被无声推开的瞬间，他立马来了精神。这两个年轻人实在太过醒目，像两束过于强烈的光，刺破了庸常的灰暗。
　　男子看着不过二十出头，一身简单的白衬衫配黑长裤，举手投足间却让人想到那些传承岁月荣光的世家公子。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自带凛然的距离感，唇角的笑意却有近乎温煦的亲和力。五官线条带着近乎女相的精致，却丝毫没有奶油小生的矫揉做作，反而更凸显出他温和又稳重的气质。
　　他身旁的女子看起来也很年轻，一身黑衣衬得她更加白皙，一举一动也优雅从容，像是深宅古堡中走出的贵族。不同于男子的温和，她面无表情，周身自带疏离的贵气，让人不敢轻易靠近，比起那摄人心魂的容貌来，反倒是她冷冽的气质更加令人心惊肉跳。
　　这样的人，走在街上，必定是行走的焦点，会引来无数好奇、探寻乃至贪婪的回眸。可服务员接过身份证时，却没敢再像最初那般，明目张胆地盯着他们看。
　　人的美，是分很多种的。有的美光彩夺目，像钻石璀璨的火彩，生来就属于万众瞩目的舞台；有的美润物无声，像林间蜿蜒的溪流，每个瞬间都值得驻足品鉴；有的美，像腐烂的果子，美艳之下是穿肠烂肚的剧毒。
　　而这两个人身上散发出的，是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美”。他们就像出鞘的利剑，初见时，惊鸿一瞥的光芒已经足够灼伤眼球；寒光一闪之后，便是干脆利落的锋锐之气，叫人不自觉地战栗，下意识地退避。
　　这样的美，必定是经过千百次淬炼、浸润无数鲜血洗礼，才能成就的致命华光。
　　两人已经对这样的眼神习以为常。身为族长，他们在或期许、或审视、或觊觎的目光下长大，也习惯了用永远冷静从容的姿态，无声地拂落缠绕周身的注视。
　　白皓云和夜穆云放下行李，便按照罗晓萍留下的地址，前往罗家。
　　两人转过街角时，哭声蓦然撞进耳膜。
　　小区的空地上，罗家的子孙们身着粗布孝服，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个个神色哀戚，有个男子正捧着骨灰盒，缓步走进单元门。
　　罗晓萍和她的丈夫李志远正站在梧桐树下，与几位亲戚低声交谈。李志远手里捏着半截烟头，烟灰已经积了长长一截，他却浑然不觉，只是重复着点头的动作。罗晓萍眼眶通红，孝服袖口皱巴巴地贴在手腕上，像是被悲伤浸泡得失去了形状。
　　她的余光瞥见了走近的两人，嘴里的话说了一半，没了后文。李志远顺着妻子的视线看去，手里的烟头骤然滑落，在地面上溅起几点火星。
　　罗晓萍快步迎上前：“族长……怎么亲自来了？”
　　李志远也跟了过来，双手在裤缝上蹭了又蹭：“哎呀，族长，是我们招待不周了。”他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怎么还麻烦族长亲自跑一趟，真是……”
　　白皓云略一点头，唇角的微笑恰到好处：“此事多有蹊跷，我们便过来看看，不必客气。”
　　罗晓萍慌忙用袖子抹了把泪：“那我带族长去家里看看吧。”
　　她瞟了一眼夜穆云，在看到对方淡漠的侧脸后又迅速收回了视线，转身引路。
　　她和李志远算是家族的中层成员，会经手不少家族事务，但毕竟身处外地，和两位族长接触不算太多。但此刻，那两道曾经只存在于传闻中的身影，正真真切切地跟在她身后三步之遥。
　　有些族人是总部借调到中原的，便会在酒酣耳热之际，醉醺醺地吹嘘自己和族长打交道的经历，若是有机会接到族长的命令，那更是值得大肆夸耀的谈资，聊到这里时，所有人的眼里一半是敬畏，一半是向往。
　　他们说，白族长温文尔雅，处变不惊，赏罚分明；夜族长沉静寡言，冷漠理性，杀伐果断。
　　关于两位族长的奇闻轶事，罗晓萍听过了太多。此时，走在两位族长身前，她有些紧张，毕竟身后的两位，在家族里几乎是不亚于神仙的存在，怎么招待似乎都显得不够恭敬。
　　不过……
　　神仙下凡，必定是为了非常之事——通常，都不是什么好事。
　　她的父亲，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他的死究竟牵扯到了什么，值得两位族长亲临？
　　院子里还站着不少前来吊唁的亲友，看到罗晓萍客气地带两人穿过人群，走进昏暗的单元门里，众人交谈的话题自然拐到了这两个外人身上。
　　“这两人是谁啊？怎么没见过？”穿蓝布衫的老太太眯着昏花的眼睛，用胳膊肘捅了捅身旁的女人。
　　那个一向大嗓门的妇女此时却没敢大声说话，声音从唇齿间黏黏糊糊地挤出来：“听说是晓萍的老板，可有本事了。”
　　“这么年轻？看着才刚大学毕业吧。”蹲在一边抽烟的中年男人忍不住插了句话，却没说出后半截话——可他们举手投足的气度，像是已经多年身居高位。
　　罗晓萍的后背绷得笔直。院子里的窃窃私语，身后的两位族长必定听得一清二楚，可他们的脚步声依旧不疾不徐……像是庙里的神像，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平静地俯视那些嘈杂的凡俗。
　　走上二楼，罗晓萍回过头来，满脸歉意：“族长，我的几个哥哥姐姐还在家里，两位稍等一会儿……”她得编个理由，把家人们暂时请出家门，才能方便两位族长调查。
　　白皓云会意，温声道：“不急。”
　　他和夜穆云向三楼走去，避开了罗家人的视线。
　　罗晓萍快步走进家里，不多时，几个人便一脸疑惑地走下了楼。她站在门口，还没开口叫人，就看见两位族长从楼上走了下来。
　　罗晓萍客客气气地一伸手：“族长，久等了。”
　　夜穆云在门口停了一瞬，问道：“你们有请过道士之类的人来吗？”
　　罗晓萍有些疑惑地摇了摇头：“没有，最近来这边的都是亲戚，再没有别人了。”
　　说着，她走向茶几——从卧室的抽屉里翻出那本笔记后，她就特意把笔记本放到了茶几的抽屉里，找起来也方便。
　　罗晓萍的手指刚搭上抽屉铜环，白皓云忽然出声：“等一下，先别动。”
　　罗晓萍立刻缩回了手，几步退到墙边。
　　白皓云缓步上前，右手掌心向下，悬在茶几上方。黑雾自他指尖渗出，很快便蔓延到房间的各个角落。
　　黑雾所过之处，幽幽绿光随之显现，几乎覆盖了整个屋子的边边角角，将房间映照得如同鬼域。
　　白皓云扫视了一圈：“看来已经有‘人’来过了。这些灵力残留很新，不会超过四个小时。”
　　夜穆云则拉开了抽屉，拿起那个冒着绿光的本子，翻了起来。
　　罗晓萍不敢靠近，怕打扰族长调查，远远站在墙边解释道：“这就是我爸爸抄的经文。”
　　【有点麻烦啊。】一个男子的声音直接在两人的精神空间里响起，听着怪不正经的，【这是古迦摩罗语，不如我们猜猜，是这些人误打误撞整出这个东西，还是迦摩罗神来东方发展了？】
　　夜穆云面色如常地翻着笔记本：【迦摩罗教在本地发展得不错，如果想往东方扩大地盘，大可不必这么遮掩，也不用渴求灵力到闹出人命来。】
　　【血凤，这段经文是什么意思？】白皓云问。
　　另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是自愿献祭的祷词，把自己的生命力献给他们的神，都是车轱辘话来回转。】
　　男性血凤接话道：【这种灵力残留……看来是地府的人来过，没想到他们反应还挺快。】
　　几“人”的对话只发生在短短一瞬，在罗晓萍看来，两位族长只是盯着本子，沉默了一小会儿。
　　白皓云抬起头时，眉宇间的神色依旧温和：“这件事牵涉颇多，我们需要一些时间继续追查，有了结果会尽快告诉你。”
　　罗晓萍下意识点了点头：“那……那就麻烦族长了。”
　　夜穆云放下本子，伸手一挥。随着一道白光闪过，那些幽绿色的光点像被无形的手串联起来，在虚空中勾连出一条小路，从窗户那里飘落到地面，又通向更远的地方。
　　“节哀顺变。”
　　夜穆云的话还未完全落下，两位族长就已经走出了家门。
　　当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罗晓萍才如梦初醒般追到门口。她站在门边，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为了一个凡人兴师动众地从总部来到崇义，绝不会是因为两位族长闲的没事干，更不会是因为罗晓萍和罗建成父女情深……
　　毕竟两位族长，只是看起来温和，要说冷心冷性，无人能出其右。在族长手下，勤恳本分自然相安无事，可一旦触犯了家族的规矩，那别说天王老子，玉皇大帝亲自来求情都不管用。
　　在他们眼里，感情真不一定有多少分量。
　　所以，这件事为何值得两位族长如此大费周章？
　　罗晓萍站在门口发愣的片刻，两人已经走出了楼道。
　　“地府的人是不是不会用障眼法？”夜穆云盯着半空中显眼的灵力痕迹，“这么重的阴气，生怕别人不知道是阴差驾到？”
　　白皓云则看着地上杂乱的绿光脚印若有所思：“可能不是法术不精，是他们迷路了，才顾不上隐藏灵力痕迹。”
　　那些脚印时而密集如蛛网，时而又断断续续像被狗啃过，在某处垃圾桶旁，脚印甚至绕着一个破旧的玩具车转了整整三圈，最后才歪歪扭扭地指向巷子深处。
　　夜穆云根据灵力痕迹，干脆利落地剔除了地府来客走过的所有冤枉路，和白皓云转出了小巷。
　　狭窄的巷弄尽头竟是一条热闹的商业街，蜜雪冰城的主题曲在耳边循环播放。街对面，两个身影正一边辩论着什么，一边走向茗香茶馆。
　　“就这水平还敢来人间晃悠？”白皓云站在巷口，嘴角的笑意带上了几分讥诮，“地府现在招人都不考方向感了？”
　　夜穆云左右打量了一下，揽过白皓云的手：“喝什么，我请客。”
　　烈日炎炎，正需要喝点冰镇饮料降温解暑，更何况，店里的几张桌子刚好对着茶馆的窗户，是绝佳的观察位置。
　　白皓云看了一眼身边那家规模不小的蜜雪冰城，跟上了夜穆云的脚步：“听说他家出了新品，希望不要太甜。”
　　他一向口味清淡，不喜欢太过甜腻的东西，不过那位男性血凤声色犬马，什么都想试一试，尤其偏爱重口味的食物，火锅要吃牛油辣锅，奶茶恨不得喝十一分糖的。
　　这样大相径庭的口味，一般是吃不到一起的，可惜血凤没有五感，只能借着白皓云的身躯窥探这世间的一二，因此两人只得互相妥协——白皓云偶尔会吃些浓油赤酱的菜，血凤则捏着鼻子容忍他开水煮白菜的口味。
　　无视了血凤在脑海中的吱哇乱叫，白皓云在点单界面选定了“不额外加糖”的选项。夜穆云接过手机提交了订单，望向窗外。
　　说起来，他们还没跟地府打过交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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