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思漂流

　　晨读课的铃声刚响，沈柠就对着物理卷子第三道选择题皱起眉头。光滑斜面上的木块匀速下滑，题干说μ=tanθ，可这个结论就像卡在齿轮里的沙粒，硌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选B。"林哲远头也不抬地转着笔，中性笔在他指间翻出银灰色的弧光，"你盯着它看也不会变成C。"

　　"但为什么不能是C？"沈柠用橡皮擦去草稿纸上第七遍计算的痕迹，"题目说忽略空气阻力，可如果斜面有微小振动呢？如果木块内部密度不均匀呢？"

　　林哲远的笔啪嗒掉在课桌上。他转过头时，镜片后的眼睛像被擦亮的燧石："你被笛卡尔的幽灵附体了？"

　　沈柠摸出校服口袋里的纸条。牛皮纸上的字迹被晨露洇开些许，却仍能看清那句用红蓝铅笔双重下划线的话：【怀疑一切可被怀疑的——笛卡尔《第一哲学沉思集》】。昨夜顾教授书房里，老人枯枝般的手指划过泛黄书页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

　　"假设有个邪恶天才，"沈柠突然抓住林哲远的袖口，"他制造幻觉让我们误以为1+1=2，那我们所有基于数学的物理定律......"

　　"就会像沙滩上的城堡。"田小甜的声音从后排插进来，她正把豆浆藏在课桌下偷喝，吸管上沾着亮晶晶的唇彩，"但你们确定要在老张的随堂测前讨论这个？"

　　教室前门被推开时，沈柠注意到物理课本扉页的伽利略画像在晨光中晃动。张老师腋下夹着试卷走进来，他后脑勺那绺永远梳不上去的头发今天翘得格外嚣张。

　　"现在发卷。"粉笔灰从他指缝簌簌落下，"四十分钟后收。"

　　沈柠接过试卷时，纸条上的红蓝下划线在视网膜上灼出残影。斜面题目安静地躺在第三题位置，选项B像块方糖，在晨光里泛着诱人的光泽。

　　笔尖悬在答题卡上方三毫米处。她突然看清题目里藏着个光滑的陷阱——所有条件都指向完美解，但现实世界哪有什么绝对光滑的斜面？就像顾教授书房里那个青铜地球仪，在显微镜下必定布满斑驳的氧化痕迹。

　　"老师，"沈柠举起的手在空气中划出颤抖的曲线，"题目可能有歧义。"

　　教室后排传来铅笔折断的脆响。张老师踱步过来的皮鞋在地板上敲出渐强音："哪里不明白？"

　　"题干说'完全忽略空气阻力和其他干扰因素'。"沈柠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穿过隧道般产生奇异的回声，"但这样的理想条件在现实中......"

　　"这是基础题型。"张老师用卷起的试卷轻敲她课桌，粉笔灰落在沈柠的橡皮上，"你们要训练的是解题思维，不是当哲学家。"

　　林哲远突然摘下眼镜。这个动作像某种信号，田小甜立刻把豆浆盒捏出哗啦的响声："老师！可是去年高考题就有讨论非理想条件的拓展问！"

　　"就是就是，"后排男生趁机起哄，"竞赛班上周还讲了扰动因素分析。"

　　张老师后脑勺那绺头发突然塌下来。他弯腰查看题目时，沈柠闻到他西装袖口飘出的樟脑丸气味，混合着某种陈旧的、来自教辅资料堆的纸浆味。

　　"好吧，"他直起身时粉笔灰从袖口簌簌飘落，"附加两分讨论题：列举三种可能影响结果的现实因素。"

　　下课铃响起时，沈柠的草稿纸上爬满狂乱的笔迹。μ系数误差、斜面材质蠕变、甚至地球自转引起的科里奥利力——这些昨夜还陌生的概念，此刻像被笛卡尔的幽灵注入生命，在她脑内跳着诡谲的华尔兹。

　　"邪恶天才赢了。"林哲远把修正带抛给她，阳光下塑料外壳折射出虹彩，"你刚才质疑的样子......"

　　"像顾教授书房里那幅版画。"田小甜突然插话，她正用湿巾擦着溅到校服上的豆浆，"《雅典学院》里那个穿白袍子的，手指头指着天那个。"

　　操场上，秋末的风裹挟着悬铃木的种子掠过跑道。沈柠把纸条举向阳光，透过牛皮纸的纤维，笛卡尔的名字像嵌在琥珀里的远古昆虫。她忽然理解顾教授说"怀疑是思想的破茧刀"时，老人眼中那簇幽暗的火苗意味着什么。

　　"看好了。"林哲远突然抢过纸条奔向沙坑。他助跑时白大褂（校服）下摆猎猎作响，在起跳线前突然转身，纸条像微型风筝在他指间颤动。

　　"我思——"

　　沙粒扬起金色的抛物线。沈柠看见少年清瘦的腕骨划破空气，那道弧光与昨夜顾教授书房里，老人用钢笔指过的某段拉丁文轨迹重合。

　　"故我在！"

　　喊声惊起槐树上的麻雀。田小甜笑得跌坐在跑道边，她的草莓发绳不知何时缠到了沈柠的纽扣上，在风里绽开小小的、鲜红的螺旋。

　　沈柠突然意识到，这就是顾教授说的"清晰分明的感知"。此刻阳光的温度，掌心沙粒的粗粝，甚至林哲远睫毛在脸上投下的扇形阴影，都比任何数学推导更不可怀疑。她弯腰拾起飘落的纸条，上面不知何时多了行陌生的铅笔字迹：【怀疑的尽头是确信，正如光的背面是影——C】

　　"明天该问问他邪恶天才怕不怕教导主任。"田小甜掰开沈柠的手指，把沾了沙粒的纸条塞回她口袋，"现在，笛卡尔小姐，能帮我想想怎么解释我的豆浆为什么会出现在数学课上吗？"

　　跑道尽头，值周生的哨声刺破喧嚣。三个影子在深秋的阳光下渐渐拉长，最终交织成某种类似思维导图的奇妙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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