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书不载我爱你

作者:杨容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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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恩典


      混沌中,无数破碎的声音和画面在黑暗中翻腾:
      父亲杨肇在诏狱石壁上垂落的手指和那双彻底失去光亮的眼睛……
      “不…是桓……”那三个字如同染血的诅咒……
      桓济在泥水中惊恐的小脸,撕心裂肺的哭喊……
      王劭指间那只温润剔透的玉锁……
      认罪书上那三个扭曲丑陋、如同虫豸的名字……
      还有那枚鲜红刺目、如同血烙的朱砂指印……
      “呃……”一声痛苦的呻吟终于冲破了干裂的嘴唇。杨容姬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依旧是黑暗。但不再是诏狱囚室那种令人窒息的、纯粹的黑暗。这里似乎更……空旷?空气依旧污浊,混杂着浓重的血腥、汗臭、霉烂和排泄物的恶臭,还有一种……更多人聚集在一起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浑浊气息。
      不再有冰冷的石壁触感,身下是潮湿发霉、散发着恶臭的稻草,但身周似乎挤满了……活物?断断续续的、压抑的啜泣声,痛苦的呻吟,还有梦魇般的呓语,如同无数细微的虫鸣,在无边的黑暗中此起彼伏。
      这不是诏狱的单独囚室!
      “醒了?”一个沙哑疲惫的女声在近旁响起,带着一丝麻木的关切。
      杨容姬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借着不知从何处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天光,勉强看清了身处的环境。
      这是一个巨大而低矮的石室,像一座深埋地下的兽穴。四壁是粗糙的条石,地面同样冰冷坚硬。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密密麻麻的人影蜷缩在铺满地面的霉烂稻草上,如同被丢弃的破布娃娃。
      她们大多是女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有的紧紧抱着怀中同样瘦小的孩童,有的目光呆滞地望着虚空,有的则像她一样,在病痛和恐惧中辗转呻吟。绝望和死亡的气息如同实质的浓雾,沉甸甸地笼罩着整个空间。
      这是……刑部大牢!专门关押等待最终判决或流放的女犯及其幼子之所!一个比诏狱更拥挤、更污秽、更令人绝望的深渊!
      “喝口水吧。”旁边那个沙哑的女声再次响起。一个缺了口的破陶碗递到了杨容姬干裂的唇边,里面是浑浊的、带着可疑漂浮物的凉水。
      杨容姬没有拒绝。求生的本能让她张开嘴,贪婪地啜饮了几口那冰冷浑浊的液体。水带着浓重的土腥和铁锈味滑过喉咙,暂时缓解了火烧火燎的干渴,却更清晰地勾起了腹中翻江倒海般的饥饿和恶心。
      “你是……杨家的?”递水的女人看着年纪不大,脸上布满污垢,唯有一双眼睛还残留着些许生气,她试探着问。
      杨容姬没有回答,只是艰难地撑起一点身体,靠在冰冷的石壁上。
      腰间的剧痛让她倒抽一口冷气。她环顾着这绝望的地狱,目光扫过那些在黑暗中蠕动、哭泣、麻木的身影。
      她们是谁?是桓府被抄没的媵妾?是杨府受牵连的婢女?还是其他被这场政治风暴席卷的无辜者?
      就在此时,一阵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铁链拖曳的哗啦声响。牢房深处的人群瞬间骚动起来,压抑的啜泣声陡然增大,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恐惧。
      “提人!提人!”狱卒粗嘎的吼叫声如同催命符。
      两个举着火把的狱卒出现在巨大的铁栅门外,火光跳跃着,照亮他们脸上不耐烦的狰狞表情。其中一个打开名册,用破锣般的嗓子喊道:
      “刘王氏!张李氏!陈阿娇!……还有……”狱卒的目光在名册上扫过,停顿了一下,随即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恶意,声音陡然拔高:
      “弘农杨氏女眷——杨李氏!杨周氏!押出来!送教坊司!”
      “教坊司”三个字,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死寂的牢房!
      “不——!!”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从牢房深处炸响!一个头发花白、衣衫还算齐整的老妇人猛地扑向栅栏,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铁条,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失去所有血色,只剩下极致的惊恐和绝望!“我不去!我不去教坊司!杀了我!求求你们杀了我吧——!!”
      “娘——!”另一个年轻些的妇人哭喊着扑过去抱住她,声音同样充满了灭顶的恐惧。
      教坊司!那是比死亡更可怕的炼狱!是专门安置犯官女眷、供人狎玩羞辱的官妓之所!一旦踏入,生不如死,世代为奴为娼,永无翻身之日!
      狱卒粗暴地打开栅门,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哭喊声、哀求声、撕扯声响成一片。
      被点到名字的女眷如同待宰的羔羊,被粗暴地拖拽、推搡着拉出牢房。那位姓杨的老妇人挣扎得最为激烈,哭喊声撕心裂肺,最终被一个狱卒不耐烦地狠狠一推,额头重重撞在门框上,鲜血直流,瞬间瘫软下去,像破麻袋一样被拖了出去。
      她的女儿哭喊着想要扑上去,却被另一个狱卒死死拽住胳膊,硬生生拖走。
      火把的光影在哭嚎和挣扎的人影上疯狂晃动,将这一幕人间惨剧映照得如同地狱图卷。
      杨容姬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身体僵硬如铁。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牙齿深陷皮肉,用剧烈的疼痛来压制喉咙深处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悲鸣!指甲再次深深掐入早已血肉模糊的掌心!
      杨李氏……杨周氏……那是她的族人!是她的血亲!就在她签下那份认罪书,用自己灵魂的屈辱去换取那所谓的“一线生机”后,等待她们的,却是比死亡更不堪的“教坊司”?!
      王劭!那个冰冷的、操纵一切的魔鬼!他的承诺呢?!那“一线生机”在哪里?!难道就是用杨氏女眷的永世沉沦,来换取……换取什么?!
      巨大的欺骗感和更深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比诏狱的石壁更冰冷,比认罪书的墨迹更黑暗!
      就在这灭顶的绝望几乎将她彻底吞噬时,旁边那个递水的女人,凑近了些,用极低极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在她耳边飞快地说了一句话:
      “别出声……听我说……昨晚……有狱卒嚼舌根……说……说你们杨家……男丁……流放……岭南道……”
      岭南道?!
      这三个字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猛地刺穿了杨容姬被绝望冻结的神经!
      流放!不是尽诛?!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震惊和一丝渺茫希冀的激流,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堤防!她猛地抓住那女人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对方的皮肉里,嘶哑的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
      “当真?!你……你听谁说的?!男丁……流放?!不是……不是……”
      不是斩立决?!不是九族尽灭?!
      那女人被她抓得生疼,却用力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和确定:“千真万确!就是昨晚……守夜那两个……喝多了……说的!说……弘农杨家……毕竟是累世清流……上面……好像有人……说了话……只杀首恶……其余男丁……流三千里……女眷……没官……”
      “上面有人说了话”……
      王劭那张冰冷俊朗的脸,再次浮现在杨容姬混乱的脑海中。是他吗?是他兑现了那“一线生机”?用流放代替诛杀?用没官代替了教坊司?这……这就是他口中的“一线生机”?这就是他用她杨容姬的灵魂换来的“恩典”?!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悲凉、荒谬和一丝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在她胸中疯狂冲撞!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过她冰冷的脸颊,滴落在污浊的稻草上。
      她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父亲的血仇未明,家族依旧在深渊边缘挣扎,她背负着叛夫认罪的污名,灵魂被打入地狱……换来的,仅仅是族人从“立刻死亡”变成了“缓慢死亡”?!
      那桓济呢?她的济儿呢?!王劭用那只玉锁威胁她时,可曾提到过桓济的结局?!
      巨大的不安瞬间攫住了她!
      就在这时,牢房外再次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和狱卒粗鲁的吆喝声:
      “弘农杨氏女犯——杨容姬!提审!”
      提审?!又是提审?!
      杨容姬的心猛地一沉,刚刚升起的那一丝渺茫的希冀瞬间被冰冷的恐惧取代!王劭……他还要做什么?!
      “提审”两个字,像淬了冰的钩子,狠狠扎进杨容姬刚刚被一丝渺茫希冀稍稍抚慰的心房,瞬间又将她拖回冰冷的恐惧深渊!
      又是提审?!
      王劭!他还要做什么?!她已签下那屈辱的认罪书,已背负上叛夫污名,已用灵魂坠入地狱换来了族人那微乎其微的“一线生机”……难道还不够吗?!
      巨大的惊悸和冰冷的愤怒让她身体瞬间绷紧,腰腹间的剧痛尖锐地提醒着她现实的残酷。她甚至来不及细想岭南流放和没官为奴之间那微小的、带着无尽屈辱的差别,更无暇去想桓济的生死。狱卒粗暴的吼叫和沉重的脚步声已近在咫尺!
      “杨容姬!聋了吗?!起来!”栅栏外的火光跳跃着,映出狱卒不耐烦的狰狞脸孔。
      旁边那个递水的女人惊恐地缩回了角落深处,如同受惊的兔子。
      杨容姬深吸一口气,那污浊的空气带着绝望的寒意灌入肺腑。她用手撑着冰冷潮湿的地面,指甲抠进石缝里,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站了起来。每动一下,腰侧的伤口都像被钝刀反复切割,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囚衣。她强忍着眩晕和剧痛,挺直了那几乎要被压垮的脊梁,目光死死地、带着一种濒死困兽般的孤绝,迎向栅栏外的火光。
      铁门打开,冰冷的铁爪再次钳住了她纤细的手臂,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骨头。她被粗暴地拖拽而出,穿过牢房里无数道或麻木、或惊恐、或怜悯的视线,重新踏入那条弥漫着血腥和绝望气息的通道。
      这一次,没有被拖向那间熟悉的、有着黑漆木案的刑房。通道越走越深,空气越来越阴冷潮湿,石壁上的苔藓在火把光下泛着幽绿的、不祥的光泽。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随着脚步的深入,越来越沉重地压在心头。
      终于,脚步停在了一扇比之前所见更加厚重、布满斑驳暗红色锈迹的巨大铁门前。门上没有窗户,只有一个小小的窥孔,像一只冰冷的独眼。
      “进去!”狱卒粗暴地推了她一把。
      杨容姬踉跄着跌入铁门之后。
      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最后一点通道里的火光和声响。
      眼前是彻底的黑暗。一种纯粹的、令人窒息的、仿佛能吞噬灵魂的黑暗。空气冰冷刺骨,带着一种浓重到化不开的、陈年的血腥和死亡气息,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淡淡的松烟墨香?这丝熟悉又诡异的气味,让她心头猛地一凛!
      就在她因黑暗和恐惧而微微颤抖时,前方不远处,“嚓”的一声轻响!
      一点豆大的火光骤然亮起。
      不是火把,而是一盏小巧精致的青铜油灯。灯焰跳跃着,驱散了小片浓稠的黑暗,在冰冷粗糙的石地上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
      光晕的中心,一张极其简朴、甚至有些粗糙的榆木小案。案上,空无一物。唯有一双修长、骨节分明的手,随意地交叠放在案上。指甲修剪得异常整洁干净,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微光。
      那双手的主人,就坐在小案后的阴影里。光线只勉强勾勒出他深色常服的轮廓和线条分明的下颌。
      他的脸,依旧隐在更深的黑暗中,唯有那双眼睛——那双如同两口深不见底、能吞噬一切光亮的寒潭之眸——清晰地映着跳跃的灯火,冰冷、沉寂,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牢牢锁定了黑暗中狼狈不堪的杨容姬。
      王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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