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雨沉沉

　　一到地下车库，空雨才懊悔，怎么没事先问清楚蹭的是哪位同事的车。

　　如果早知道车主是周呈楷，她宁肯冒雨步行。

　　后座已经坐着两个人了，是吴愉清和齐之韫，宁依意打开后座车门，先一步坐进去。空雨别无选择，只能坐进副驾驶。

　　上一天班，大家都格外疲惫了，没人开口说话。

　　空雨把背挺得直直的，完全不往后靠在椅背，两只手交叉放在大腿上，不住地揉搓指关节，侧仰着头，刻意地盯着窗外的雨幕。

　　雨下得太大，路况很不乐观，基本上驶出几米就要停个几分钟。这样频繁一开一停，空雨感觉很不妙，太阳穴紧缩发胀，胃里开始有一点点要翻江倒海的趋势，口水分泌异常旺盛。

　　她坐得更加挺直，趋于僵硬。

　　气氛似乎变得有些怪异，好在宁依意又适时开口说起了话：“空雨，你家离地铁站远不远？”

　　“还行，”空雨说，“走十分钟就到了。”

　　“啊，那也不行啊，”宁依意担忧道，“这雨量，淋几秒钟就能湿透。”

　　空雨笑道：“没事，有人给我送伞。”

　　宁依意立即会意，捂住胸口夸张道：“还好我也有人接，不然可就受伤害了。”

　　吴愉清和齐之韫异口同声：“叫你多嘴。”

　　宁依意转移目标：“对了之韫，这么大雨，你老公怎么不来接你下班？”

　　齐之韫：“你看这一小节路都堵成这样，让他堵两个小时过来接我，我俩再堵两个小时回家，有必要这样折腾？他在地铁口接我。”

　　“也对哦，”宁依意语气悠悠，“我们四个都有人接，不过这没人接的，可只能孤零零地一个人堵两个小时车了。”

　　被阴阳之人还没动静，齐之韫就先警告：“好不容易蹭一回车，你可当心被丢出去吧。”

　　周呈楷一言不发，真将车窗降下来。

　　只不过降的是副驾驶的，而罪魁祸首宁依意却坐在副驾驶的后面。

　　空雨原本还在配合着笑，企图融入玩笑当中不掉队，措不及防，兜头浇了满脸满身的雨水。

　　宁依意立刻发出幸灾乐祸的爆笑，随后对着周呈楷双手合十求饶：“第一次蹭上周老师的车，我真是造次了。”

　　车正好被堵停，周呈楷关上窗户，慢条斯理地递过一张纸巾，笑着对空雨歉意道：“不好意思啊空雨，不小心按错了。”

　　奇怪的是，空雨没从他的语气和表现当中感受到一丝歉意。

　　她马上按下这种疑心。

　　她有什么依据，还以为她能准确掌握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空雨接过纸巾轻轻按压擦拭，笑道：“冤有头债有主，我知道找谁算账的。”

　　周呈楷若有所思，随后点头赞成：“这样很不错。”

　　“诶？小空雨，”宁依意把住副驾驶座椅向前倾身，不可置信，“浇你的是谁你能分清楚吗？”

　　吴愉清将她扯回：“不是你先惹祸，空雨能遭受这无妄之灾吗？况且空雨更该分清她负责人是谁吧……好了赶紧坐回来，马上就快到地铁口了，安静会儿吧。”

　　车又继续向前驶，空雨被浇了雨水，因祸得福，透了口新鲜空气，晕车反应已然不明显，神智恢复清明。

　　*

　　下雨天地铁里异常宽松，空雨却犯了愁。

　　某黄色软件上，一把雨伞的价格离起送价还差得远，可她东拼西凑，实在是不知道要点什么物品来凑单，眼见着都快到她的目的站点，索性随便点击个“帮我凑单”，便火速提交订单付款，也没来得及看清自动加入了什么商品。

　　配送时间还长，空雨只能在出站口耐心等待。

　　点开视频软件，打算向“下雨”倾诉今天乱七八糟的情况。她一骨碌发完想说的所有，“下雨”的名字下方立刻就显示“在线”的绿色标识。

　　空雨并不打算留在对话框等消息回复，照旧点进主页，居然一条视频都没有了。

　　她以为是网络延迟，下拉刷新好几次，都刷不出来视频。退出软件重进，再一看，“下雨”的账号已经不叫“下雨”，变成一串乱码。

　　她感觉心脏高高悬起，发了一个简短的符号过去试探。

　　下一秒，系统提示跳出——

　　对方账号异常，已被限制登陆，消息无法送达。

　　空雨的心像被什么击中，手上失去力道，软绵绵地搭在腿上，手机脱手，重重砸在她脚上，再滚落到地板。

　　痛感稍稍令她回神，随着弯腰的动作，重重吐出一口气。

　　拿起来一看，手机屏幕成了蜘蛛网，混合脏污的水渍。

　　空雨面无表情，就随意地擦在衣服上。

　　郁闷。

　　什么人嘛。

　　一句话也不说，就注销账号。

　　空雨明明很知道，跟“下雨”只是素未谋面、不知名姓的网友，他要怎么处理自己的账号，并没有义务告知她。

　　可今天发生的种种事情，堆积在一起实在太过冲击，她一整天憋着一口气，无处可发泄，只好借题发作。

　　“太过分了……”眼睛里迅速蓄满酸涩，喃喃控诉，“怎么能不告诉我一声就注销账号……怎么能狠下心假装没认识过我……怎么能故意把雨淋在我脸上……”

　　蒙空雨这人就是如此，哪怕她深知理亏的是她，有愧的是她，也从不会怪罪她自己。她总是理所应当地将自己放置在受害的位置。

　　当然，这都只是她掩埋起来，无人知晓的暗角。

　　她不过是想活得轻松自在、少些背负，这样有错吗？

　　空雨以手背拭去眼角溢出的水渍，仰头将剩余泪水全数逼回去。

　　想打开手机看看还有多久时间送达，手机屏幕碎得太彻底了，点击没有反应。

　　她站起来，不停朝雨里张望，看看能不能捕捉到骑手赶来的身影。当然是还看不到了，只是这样能稍稍缓解一下漫无目的等待的焦虑。

　　路边停了一辆车。空雨对车无感，觉得不同牌子不同型号的车全长一个样，在她看来区别只在于——黑车、白车、粉车等颜色的差异。

　　车内一片漆黑，但空雨直觉有人在里面。

　　或许是等着接人吧。

　　她正打算继续张望骑手小哥的身影，那车突然亮起车内灯。

　　光线昏暗，前挡风玻璃上被雨幕细细密密地遮盖，模糊不清。

　　雨刮器突然启动，上下晃动，可雨下得太密，刮过一道立即又落满雨水，就这样一刮清晰，一刮模糊，再刮又清晰。

　　里头的人影将要具形，又马上氤氲在水雾后面，若隐若现。

　　由于处在不知时长的等待中，需要旁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空雨全神贯注地盯紧车窗，哪怕与她无关，她也固执地打算辨清那人的样貌，正好用于解闷。

　　那人忽然关闭光源，紧接着，车门推开，先是伸出一柄长条状的物什，看着像是把伞，缓缓撑开，人下了车。

　　他把伞压得极低，将脸全部遮掩住。

　　空雨突然有感应，接下来将会有什么样的发展。

　　路面的积水跳着细小的水色烟花，他一步踏过，荡漾起水纹延伸出去，伞面轻颤，缓慢抬起，一点一点显示出遮盖下的人脸。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周呈楷。

　　有情的人们流传一个说法，说是视线交织的刹那，可以感受到一种像电流接通的酥麻，一种无可比拟的震颤，周身细胞都能唤醒，冰冻的血液重新湍湍流淌。

　　如此电光石火的对视，仿佛两个人顷刻置身于一个仅有他们二人的单独空间，其余一切不再重要，他们眼中只有彼此。

　　然而，与周呈楷对视，空雨的感受却是与如上所言出入甚大。

　　电流接通带给她的不是愉悦的酥麻，而是麻木，像空心的机器人一样，丧失感知，灵魂与身体寸寸剥离，撕裂之痛却近乎等于零。

　　感觉不到那股疼痛，大概是因为她的魂魄似乎已经没有附着在躯体，轻飘飘地坠在大雨里，雨点穿透她，淋不到她身上，她却变得湿漉漉。

　　灵魂出了窍，从身体外部旁观当前发生的这一幕，复杂的情绪、心脏的抽紧钝痛、想逃离却双脚灌铅无法挪动的无措，这些空雨统统无知无觉，那副躯壳已经不属于她这具灵体，她自然没有负担地旁观它单独受罪。

　　可当真没有负担？

　　世界在此时此刻，变得不像真实存在的世界，而是像梦一样虚幻扭曲，像隔有一层薄膜看东西，真空的隔绝，没有介质，空雨的声音传不出去，粗重的呼吸声始终回荡在耳侧，而雨滴击打在伞面的吧嗒声忽远忽近，虚虚浮浮，听不真切。

　　直到一声“咔哒”，周呈楷收了伞，与她站在同一平面。

　　他没有立即向她走过来，就站在三四步开外，任凭雨水一股一股顺着伞帽滴在地上。

　　空雨愣神之际，仍没将他事先定好的人设抛诸脑后，以正常同事的语气率先说了句好巧在这里碰到你，再提醒道：“要进地铁最好先套个伞套，不过你这伞好长，不知道能不能套得上去。”

　　她欲避开与他面对着面，干脆转回身去帮他扯伞套。

　　身后一声嗤笑：“这两年你也完全没有放弃进修演技是吗？蒙空雨。”

　　她名字的三个字咬得格外刻意，一字一顿，仿佛要碾个粉碎。

　　空雨的手刚捏住一层伞套，闻言动作僵在半空，立即恢复正常，轻巧地扯下一张，转回身递给周呈楷，吃力地令自己笑得自如：“什么演技呀？我是真心觉得在这里碰上你很巧的呀，周老师。”

　　“真心？”周呈楷提取关键词，像是听见了可笑的话，笑中含有显而易见的轻蔑意味，“真心这个东西，谁会奢望你蒙空雨有？”

　　空雨递出去的手僵在半空。

　　周呈楷将视线移到她的手上，漫不经心地抬起手，却不打算接过她递的东西，而是将手背朝向她展示。

　　空雨莫名其妙地看他，表现出不知他用意何为的模样。

　　她内心不住地默念，哀求，千万不能是她直觉的那个真相。

　　空雨厌倦那股敏锐的直觉，对一切她不愿意面对、不愿意接受的事情，她的第一直觉往往都是精准到毫无偏差的。

　　她暗自祈祷着，哪怕就这一次，就这一次，不要让它成真。

　　说是不信命，无助到一定程度，倒还是要将手合起来虔诚许愿。

　　周呈楷摆出一副刻意的纳闷的表情，说：“怎么，不是你自己说的，看看我的手，不管付出多久的时间都一定要得逞，你这个人最热衷最擅长的，便是将绝无可能挑战成唾手可得。”

　　他将她对那个博主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还有什么不明晰的？

　　飘坠的灵魂遭强制复位，生拉硬拽着硬塞回她的躯体之中，施加过度的力，无论是容器还是被施力的魂魄，统统承受着因挤压与阻力、混乱与失序、变形与受损而产生的剧烈疼痛，分布在节节骨头缝间，关节咔擦作响。

　　空雨微微弓身，眼睛朝下看，周呈楷左手拿着的伞，水已沥得差不多，只是一滴一滴有间隔时间地往下。

　　伞帽顶端正汇聚有一小滴，还未滴下去，就被一前一后晃荡的动作甩落。

　　周呈楷朝她迈近一步。

　　空雨有些仓皇失措，向后错开一小步。

　　他朝她趋近。

　　她向后退步。

　　他举着他那只手，步步紧逼，一步一步踩在她身似的，偏还笑着问她：“你不是还说什么，要线下直接摸我的手？现在又做什么要后退？”

　　她退无可退，脚后跟踢到伞套箱的铁皮上，突兀一声炸响，激得她浑身一哆嗦。

　　她颤着嗓音，却不抬头，死死盯着伞尖，咬牙问：“这段时间发生的这些，那个博主和这份新工作，都是你算好的？”

　　“蒙空雨，觉得气愤吗？被人算计的滋味，好受吗？”周呈楷愈发柔声细语，“可你该知道的，你欠我的，远远不止这些。”

　　“不是你告诉我该怎么做的吗？就在刚刚，我的车上，”他终于不再笑，咬牙切齿地说，“你说的，冤有头，债有主。所以，我来向你讨债了，我的宝贝。”

　　大雨倾盆，潺潺雨声像海浪不断推远，越来越远。

　　空雨的心像被余光瞟见的这手生生捏住，他毫不留情，没有温柔可言，汇集全身的力气于它，捏得变形的红肉以扭曲的姿态从指缝间挤出，看上去太可怖。

　　捏得她胸口发闷喘不上气，即将惨遭毁灭的感觉涌上来，身体将要承受不住冲击，随时会失去呼吸，轰然垮塌。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记忆穿透重重雨帘，那年的一切统统齐刷刷扑她个满怀，像一座水盖起的山，掩压住她整个躯体和灵魄，哪个都逃脱不开。

　　模糊的记忆全部串联起来了。

　　他的语气跟从前的柔情蜜意没什么两样，却令空雨觉得，在车上只是浇她那点雨水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定是恨不得将她推进这瓢泼大雨之中淋个透湿才好泄愤。

　　就像当年，她孤零零地站在暴雨中固执地衔住他不放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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