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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南京的奏章不是一封一封来的,是成捆来的。
通政司的值房内,三个书吏整理了整整两个时辰,才将那摞半人高的奏章按地域、官职分门别类。最上面是南京六部堂官的,中间是应天、苏州、松江各府知府的,最下面是南直隶各州县言官、乡绅的联名。
张居正站在这些奏章前,沉默了很久。
暮春的风从窗外吹进来,掀起最上面一页纸。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核心意思只有一个:湖广之法不可行于江南。
“他们这是要逼宫。”朱翊钧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张居正回身行礼,被小皇帝抬手止住了。朱翊钧走到那摞奏章前,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翻看。看了几页,又换一本。连翻五本,内容大同小异。
“先生,”他放下奏章,抬起头,“如果咱们不退,会怎样?”
张居正没有立即回答。他走到窗前,看着文渊阁庭院里那株老槐树。新叶已经长满,在风中簌簌作响。
“他们会继续上书。”他缓缓道,“一封接一封,一日接一日。然后会有官员称病,会有衙门拖延,会有账目‘遗失’。再然后……江南的税粮可能会晚到,漕运可能会出‘意外’,边境的军饷可能会‘一时筹措不及’。”
他转过身,看着朱翊钧:“皇上,这不是辩论,这是角力。他们要用整个江南的分量,来压垮新政。”
朱翊钧抿紧嘴唇。十岁孩子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某种近似于成年人的凝重。
“那咱们退吗?”
“不能退。”张居正斩钉截铁,“退一步,满盘皆输。但硬顶,也顶不住。江南是大明的粮仓,是财赋根本。真闹到税粮断绝、漕运停摆的地步,不用他们动手,新政自己就垮了。”
“所以……”朱翊钧皱眉。
“所以要换个法子。”张居正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臣昨夜算了笔账。江南田赋,占天下四成;湖广,占一成半。咱们现在握着一成半,想动四成,确实难。但若是……”
他展开文书,上面列着一串地名:“江西、浙江、福建。这三省加起来,也有两成半。先动这两成半,等咱们手握四成了,再回头动江南那四成。”
朱翊钧眼睛一亮:“以势压势?”
“对。”张居正点头,“江南那些人为什么敢这么硬气?因为他们觉得朝廷离不开江南。那咱们就让他们看看,没有江南,朝廷一样能转。等江西、浙江、福建都清了丈,新政之势已成,到时候就不是朝廷求着江南,是江南得求着朝廷给条活路。”
这话说得毫不掩饰,杀气隐现。
朱翊钧盯着那张地图看了很久,忽然问:“先生有几成把握?”
“五成。”张居正实话实说,“江西的宁王、浙江的豪商、福建的海商,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但再难,也比直接碰江南要容易些。”
“那就做。”朱翊钧一锤定音,“明日朝会,朕亲自宣布。”
他说得干脆,但转身离开时,张居正注意到他袖中的手攥得很紧。
江西的阻力来得比预想中更快。
就在朝会宣布“江西清丈下月启动”的第三日,宁王府的长史送来了帖子。不是奏章,是私帖,措辞客气,说宁王殿下新得了几幅古画,想请张阁老“拨冗赏鉴”。
帖子送到文渊阁时,朱翊钧正好在。他看着那张洒金笺纸,眉头紧皱:“这是何意?”
“示威。”张居正放下笔,“告诉臣,江西是他的地盘。清丈要进江西,得先过他这一关。”
“那先生去吗?”
“不能去。”张居正将帖子搁在一边,“去了,就是私相授受;不去,就是不给宗室颜面。两难。”
朱翊钧沉默片刻:“如果朕下旨,命宁王配合呢?”
“那他会配合。”张居正语气平静,“但配合到什么程度,就不好说了。清丈最怕的不是明着对抗,是阳奉阴违。一府十三县,他随便找个由头拖上三五个月,咱们就耗不起。”
这话说得现实。朱翊钧盯着那张帖子,忽然伸手拿过来,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字迹。宁王的字写得很好,端庄雍容,一看就是受过名家指点的。
“先生,”他抬起头,“如果朕亲自给宁王写信呢?”
张居正一怔。
“不是旨意,是家信。”朱翊钧说得认真,“朕叫他一声叔祖,说说新政的难处,请他帮帮朕这个晚辈。这样行吗?”
室内安静了一瞬。
张居正看着眼前的小皇帝,忽然意识到,这孩子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成长。不是学那些帝王心术,而是在学如何用人情世故来达成政治目的。
“可以一试。”他缓缓道,“但信不能只讲情分,也得有分量。皇上可以告诉宁王,江西清丈是国策,不可更改。但若宁王府能率先垂范,朕必不吝厚赏——赏要赏得实在,不能虚。”
“比如?”
“比如……”张居正沉吟,“宁王府的庄田,若主动清丈,超出定额的部分,朕可以特旨免其三年赋税。三年,足够他们找补回来了。”
朱翊钧眼睛一亮:“这个好。既给了实惠,又不坏规矩。”
他当即起身,走到书案前,亲自铺纸研墨。张居正要代笔,他摆手拒绝了:“这信得朕自己写。”
信写了小半个时辰,改了又改。最后定稿时,窗外已暮色四合。朱翊钧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将信递给张居正:“先生看看,妥不妥?”
张居正接过细看。信写得很恳切,既有晚辈对长辈的尊敬,又有君主对臣子的期许。赏罚分明,恩威并施。
“妥。”他只说了一个字。
信送出去的第五天,宁王没等来,等来了一位老夫人。
那是已故大学士徐阶的遗孀,徐老夫人,今年七十有三。三朝老臣的家眷,有直入宫门的面子。那天早上,她让人搀扶着,一路哭到乾清宫前。
“老身要见皇上!要见太后!”哭声凄切,在宫墙间回荡。
朱翊钧正在文华殿读书,闻讯赶去时,老夫人已经哭得快背过气去。几个宫女围着劝,她只是不住地摇头,手里攥着一本发黄的账册。
“皇上……”见朱翊钧来,老夫人颤巍巍要跪。
朱翊钧忙让人扶住:“老夫人这是为何?”
“为徐家满门请命!”老夫人老泪纵横,将账册高高举起,“这是徐家松江庄田五十年的账册!每一笔进出都记得清清楚楚!如今朝廷要清丈,老身不敢不从。可松江府来的官差,说徐家的田‘数目不符’,要重新勘定——这一勘定,五百顷良田就成了三百顷!皇上,徐家世代忠良,不能受这等污蔑啊!”
账册被递到朱翊钧面前。他翻开,里面果然记得密密麻麻,年月、田亩、收成、赋税,一笔笔清清楚楚。
但问题也出在这里——太清楚了,清楚得像刚刚誊抄的。五十年前的墨迹,怎么可能如此鲜亮?
朱翊钧合上账册,看向老夫人:“此事朕会命人彻查。若真有冤屈,必还徐家公道。”
“皇上圣明!”老夫人又要跪,被朱翊钧止住了。
他命人好生送老夫人出宫,转身回文华殿时,脚步有些沉。张居正已经在殿内等着,显然也听说了消息。
“先生怎么看?”朱翊钧将账册递过去。
张居正翻看几页,眉头紧锁:“这是冲着新政来的。徐家是江南士绅之首,动徐家,就是动整个江南。他们这是在试探,看朝廷敢不敢碰真正的硬骨头。”
“那咱们碰吗?”
“碰。”张居正放下账册,“但得有法子。硬碰不行,得软着来。”
他提笔写下一道手令:“臣请调周思敬去松江,专查此案。周思敬是御史,有风闻言事之权。让他去,最合适。”
“可周思敬刚回京……”
“正因为他刚在朝会上说了真话,他去,才显得朝廷重视。”张居正语气坚决,“皇上,这事不能拖。拖久了,流言四起,新政的名声就坏了。”
朱翊钧看着那道手令,良久,提起朱笔批了个“准”字。
手令送出去时,天阴了下来。远处传来闷雷声,要下雨了。
周思敬到松江那日,雨下得正大。
他没进府城,直接去了徐家的庄子。庄头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见官差来,倒也不慌,引着周思敬一行人到田边。
“就是这些田。”老汉指着雨幕中连绵的田亩,“祖上传下来的,一共五百顷,一亩不少。”
周思敬没说话,接过随行书吏递来的鱼鳞册。册子上记载的确实是五百顷,但那是三十年前的数目。这些年河道改道、田亩坍涨,实际数目早该重测。
“老人家,”他收起册子,“朝廷清丈,不是要夺您的田,是要把田亩数目弄清楚。田多了,赋税均摊,每亩负担就轻了。这是好事。”
老汉苦笑:“大人说的理,小老儿懂。可东家交代了,徐家的田一亩不能少。少了,就是咱们这些做下人的不尽心。”
话说到这里,意思已经明白。不是庄户不愿清丈,是上面不让。
周思敬不再多言,命随行开始丈量。雨越下越大,尺杆插在泥水里,数字一点点报上来。第一天,量了五十顷,与册子相符。第二天,八十顷,仍然相符。
到第三天,量到庄子最西头那片低洼地时,问题来了。
册子上记的是三十顷,实际量出来只有二十一顷。差的那九顷,一半成了河滩,一半被水泡成了沼泽。
“这……”庄头脸色变了。
周思敬看着尺杆上的数字,又看看远处徐家庄园的方向,心里明白了。徐家不是不知道田少了,是不能认。一认,就开了口子——徐家的田能少,别人家的为什么不能?
“记下来。”他对书吏说,“实丈二十一顷,坍没九顷。缘由:河道改道,水浸成泽。”
书吏犹豫:“大人,这……”
“照实记。”周思敬语气平静,“朝廷要的是实数,不是虚数。”
丈量继续。第五天时,宁王府的回信到了。
不是给朱翊钧的,是给张居正的。信写得很客气,说宁王“深体圣意”,愿“率先清丈”。但信末轻飘飘带了一句:王府田产散在江西各府,清丈需时,恐不能速成。
张居正看完信,什么也没说,只将信收进匣子。
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七月十五,大朝。
那日的朝会从卯时开到午时,整整三个时辰。起因是一份来自江西的急报——宁王府的清丈,进行到第十天时,出了“意外”。
几个庄户“不满清丈”,聚众闹事,打伤了两个衙役。事情不大,但性质恶劣。江西巡抚的奏章写得严重,说“民意汹汹,恐生大变”。
朝堂上,立刻有人站出来。
“皇上,臣早就说过,新政操之过急,必生民变!”都察院右都御史声音洪亮,“如今江西之事,正应此兆。请皇上下旨,暂停清丈,安抚民心!”
“臣附议!”
“臣附议!”
一连七八个官员出列,都是江南籍的。
朱翊钧坐在龙椅上,小手攥着扶手。他看向张居正,张居正垂目而立,神色如常。
“张先生。”朱翊钧开口。
“臣在。”
“江西之事,你怎么看?”
张居正出列,躬身:“回皇上,臣已命人查过。所谓‘民变’,实为三人斗殴,伤者轻伤,当日已平息。江西巡抚夸大其词,意在阻挠新政。”
“你血口喷人!”江西籍的给事中跳出来,“张居正,你为了推行新政,罔顾事实,欺君罔上!”
这话太重。满朝寂静。
张居正转身看着那位给事中,缓缓道:“李给事,你说本阁欺君,可有证据?”
“江西急报就是证据!”
“那本阁这里也有一份急报。”张居正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是江西按察使昨日送来的。上面写得很清楚——闹事者三人,皆系宁王府庄户。事前有人给他们每人十两银子,让他们‘闹出点动静’。银子是从哪里来的,按察使司还在查。但李给事这么急着给新政定罪,莫非……知道内情?”
轻飘飘几句话,却让那位给事中脸色煞白。
“你……你污蔑!”
“是不是污蔑,查过便知。”张居正不再看他,转向御座,“皇上,臣请旨,彻查此事。凡有勾结宗室、阻挠国策者,一律严惩!”
朱翊钧深吸一口气:“准。”
旨意一下,朝堂上再无人说话。但那种沉默,比喧哗更压抑。
散朝后,朱翊钧没有立刻离开。他坐在龙椅上,看着空荡荡的金銮殿,忽然觉得有些冷。
张居正去而复返,在丹陛下躬身:“皇上。”
“先生。”朱翊钧抬起头,“他们……还会再来吗?”
“会。”张居正回答得毫不犹豫,“只要新政还在推,他们就不会停。今日是江西,明日可能是浙江,后日可能是福建。但皇上不必忧心——”
他抬起头,目光坚定:“臣在,新政就在。”
朱翊钧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站起身:“朕知道。”
他走下丹陛,走到张居正面前。十岁的孩子,个头只到张居正胸口,但站得笔直。
“先生,”他说,“朕不怕他们来。朕只怕……先生太累。”
张居正怔住了。
殿外传来雷声,夏日的暴雨倾盆而下。雨幕中,文华殿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出昏黄的光晕。
张居正躬身,这一次,他躬得很深:“臣……不累。”
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雨声,落在朱翊钧耳中。
朱翊钧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朝殿外走去。冯保撑开伞,护着他步入雨幕。
张居正站在原地,看着那一小一大两个身影渐渐远去,消失在宫墙拐角。
许久,他直起身,也走入雨中。没有撑伞,任由雨水打湿紫袍。
雨很大,路很难走。
但路,总是要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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