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她与她

　　林老三的亲事最后还是没说成。
　　在那个年代，每家每户的经济条件都差不多，说亲的女方并不是因为他家太穷而看不上他，而是兜兜转转，听说了他以前总打老婆打孩子的事情。
　　林老三的脾气，在整个生产队都是出了名的暴烈。
　　曾经因为扣工分的事情，在地里跟生产队队长的小舅子发生了争执，吵了没几句，林老三就抄起锄头狠狠往对方身上砸去，一下子把对方砸得倒地不起。
　　事后林家受了不少的处罚。并且自那以后，生产队队长就总是有意无意给他们家穿小鞋，想办点什么事的时候，队长不是说林家不够条件，就是说队里还需要再研究研究，让他们回家等通知。
　　一等，就是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因为吃了太多亏，林老三再生产队里渐渐收敛了一些脾气，话也少了许多。
　　可是在外他还能收着脾气，回到家里就是肆无忌惮地发泄着怒火了。
　　林巧珍与林兴娣已经习惯了承受他随时可能发作的愤怒，以及石钵一样沉重的拳头。
　　很小很小的事情，都能成为林老三狂怒的理由。
　　跟林巧珍说话的时候，她回话了，就是多嘴该打；不回话，就是目无尊长，也该打。
　　吃饭的时候，用的饭碗不合意，也要骂。
　　菜少盘子大，骂；菜少用饭碗来装，也要骂不懂规矩。
　　每一天，每一晚，林巧珍都活在这样用无止尽的谩骂与毒打之中。她已经麻木了。
　　总有一天，她要带着妹妹离开这个家。
　　远远的。
　　远远的。

　　离开的想法在碰到那个神秘美丽的怪女人时，又重新涌上了心头。并且这个念头比以往每一次，都要强烈。
　　想要离开这个村子，这个镇子，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甚至可以说，难过上天。
　　林巧珍没有别的亲戚，据说阿妈的娘家在镇子的另一头，林巧珍只知道他们姓李，可具体住在哪个位置，她并不知道。
　　没有去处，没有介绍信，林巧珍就只能待在村子里。
　　可是这个女人，也没有介绍信，没有去处。
　　她居然能从自己的村子逃出来，一个人走上整整两天两夜，来到了这里。独自住在山上的山洞里。
　　那个流泪夜逃的晚上，在狭小而崎岖的山路上，林巧珍在黑暗中，一头撞上了这个女人。
　　“你是谁！人还是…… ”林巧珍跌坐在地，惊恐地看着面前的人。她有着及腰的长发，因为太久没有清洗搭理，而乱作一团，堆在后背。在没有月色的夜晚里，看起来很像恐怖故事里的山怪。
　　女人没有说话，而是沉默地向她移动了一步，弯下腰，想要把她从地上扶起来。
　　林巧珍一声尖叫连忙往后退，然后就撞上了跟在自己身后的妹妹，把妹妹也撞翻倒在了地上。
　　“你别怕。”女人终于开了口，声音低哑粗糙，几乎听不出是个女人的声音。难听得像男人，像野兽。
　　“你是我们村的吗？”林巧珍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
　　女人摇了摇头。
　　“我从……很远的地方，走过来的。”
　　林巧珍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不是山里的鬼魂或者精怪，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你是谁家的亲戚？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山里？活儿没有干完吗？”林巧珍继续问道，她对女人产生了好奇，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女人指了指身后遥远处的一座山，一个黑漆漆的庞然大物般的影子。“我住在山里。”
　　林巧珍惊讶地张大了嘴，这年头，居然还有人住在山里？
　　战争已经结束了许多年，曾经居住在深山里的贫苦百姓也早就获得了下山的许可，可以参与到生产队的劳动里，通过勤劳的双手获得富足的食物与自由的生活。
　　深山里早就没有人家了。
　　“你、你一个人住山里？不可能！山里早就不让住人了，封山育林很多年了。”
　　女人却不再过多解释。
　　“你们快回家吧，山里晚上有狼，会把你们叼走的。”女人伸出双手，做驱赶的姿态，“快走快走。”
　　林巧珍确实有些害怕了。再加上带着妹妹，她也不能再山里待太久。
　　因为阿爸要给她说亲的悲伤与委屈的情绪，早已消散。此时此刻，除了一些恐惧，她的心底，更多的是对于这个神秘女人的好奇。
　　被女人半哄半赶下山后，她的心里也一直没有忘记这个女人。
　　她想要再次上山，去找这个女人。
　　说不清是什么原因。

　　几天后，林巧珍又如愿碰到了那个女人。
　　每天早上，天蒙蒙亮的时候，她就要把自家的牛都赶到山上，傍晚的时候，再上山接牛回家。
　　小学毕业后，她就没有再继续上学了。被阿爸留在家里，不停地干活，然后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嫁出去，去另一户人家，继续不停干活儿。
　　山路已经走过几千上万遍，早已熟悉得不得了。
　　放牛是难得的放松时刻，因为没有阿爸在身边，林巧珍想干嘛就能干嘛。
　　她甩着手中的草绳，哼着歌，跟着沉默的牛群身后，灰黑色的大水牛们慢吞吞走在山路上，偶尔会发出几声牛叫，像是也在跟自己的同伴闲聊。
　　爬上山坡，就能走到一处相对平坦宽阔的草地上。但这还不是林巧珍的终点，她还需要再翻越两座山，才能到达放牛的场地。
　　就在她轻轻哼着歌的时候，那个女人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及腰的长发已被剪去，只留到了肩头的位置，是这个时代流行的□□头，看起来十分利落。
　　女人是从一棵树上跳下来的，直接落在林巧珍面前，把她吓得大喊了一声。
　　“你来放牛啊。”女人倒是很熟络地跟她打了一声招呼，像是跟她认识很久的同村人一样。
　　林巧珍吓得一颗心“砰砰”直跳，还没平缓过来。
　　“你你、你怎么是从树上跳下来的？”林巧珍抬头去看树顶，什么也没有发现，“你在树上做什么？”
　　“我住在树上呀。”女人笑了笑，语气轻柔。
　　“你骗人！上次你说自己住山里，现在又说住树上。人又不是鸟，怎么可能住在树上呢？”
　　女人又笑了笑，转身指着大树后面的那座山，“我就住在那个山洞里，只是爬下来的时候，要从这棵树上跳下来。”
　　林巧珍循着她的手指方向望去，果然，那里有一个小小的，黑漆漆的山洞。远远望去，像是女人的子宫。
　　林巧珍念书的时候，在班里成绩不是最好的，只能算得上中等。但是她读书很努力，学习很认真，无论重不重要的知识点，她都想要记住。她就曾在生物课本里看到过人体构造图。
　　女人的子宫，形状是有点像张着羊角的羊脑袋。
　　“你自己住那里啊？村里知道吗？”林巧珍觉得村里的干部，不会同意这样的事情。外来人住在自村的后山上，多危险啊。
　　“你不告诉他们，就没人知道了。”女人毫不在意地笑着，“快去放牛吧，你的牛都饿了。”
　　说完女人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往山下走去了。
　　她的背影是那么的自在、肆意。望着她，林巧珍着了迷。
　　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在她的胸腔里跳动着，冲撞着，热烈着。她的脸微微发热，耳朵也热了起来。
　　林巧珍想，我一定要认识这个女人。
　　一个住在子宫形状山洞里的，大胆而又迷人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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