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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罚抄
路拾萤抱着头盔,装出一副痛定思痛的表情,垂头站在国字脸教导主任面前挨骂。
他必须低头——长得太高,教导主任又矮,骂人还得仰着头骂,估计主任自己也觉得离谱。他嘴上说着“自责懊悔,重新做人”,手却藏在背后和路过的同学比耶——路拾萤性格好,人又开朗,长得也帅气,很快和同学混熟了。
到处挤眉弄眼,一个不小心,叫教导主任看见了,又多挨了半个小时骂。
路拾萤终于从挨骂中解脱,放下头盔,垂头丧气拿着笔去办公室,向班主任明晁领了一沓信稿纸和校规小册子,到隔壁的自习室里去罚抄校规写检讨——不写完不准上课,教导主任原话。
可他刚一推开自习室门,就和一双熟悉的“四眼儿”对上视线。
宋敬原摘下眼镜,微眯着眼看过来。
路拾萤目瞪口呆:“你怎么也在?”
宋敬原翻了个白眼,摇摇头。
路拾萤坐下:“又早退了?”
“没有。”
“那是为什么?”
宋敬原揉了揉眼睛——微微红,有点像兔子——拿过一张信稿纸,放到路拾萤面前。
“之前罚抄交上去,谁想这王八蛋觉得我字写得好,要把手抄的校规扫描录入,变成宣传册彩页。就顺带也看了一眼我的检讨。”
“结果呢?”
宋敬原没说话,把检讨递给路拾萤。
路拾萤低头一看,好家伙,长篇大论:
“今天逃学,是为了去吃春舟阁的绿豆冰糕。冰糕三块钱一个,比二中食堂的便宜,也比二中食堂的好吃。我认为逃学是错误的,我认罚。但是二中食堂难吃到我必须逃学去买绿豆糕也是不争的事实。
“我认为,主张将食堂外包的某赵姓教导主任应该负全部责任。除了每顿饭可以多赚一块钱,二中食堂没有任何外包的必要。一人一块钱,一校就是一千二。一天一顿饭,一周的回扣可以让主任为妻子多买一只包。
“因此我郑重承诺,只要二中食堂不整改,我宋敬原该逃的学还是要逃。但为了避免对其他人员造成不必要伤亡,我在逃学前,一定仔细检查,确保周围没有主任亲切可敬的国字脸。这样做,我个人既能吃到绿豆糕,也不会让主任烦心,一举两得,一石二鸟。这会是江都二中建校以来,除装空调外,第二好的好事。”
路拾萤阅毕,叹为观止,觉得宋敬原总有一天会在这张不饶人的嘴上栽大跟头,便抛下两个字:
“佩服。”
在自习室里抄校规,意味着不用上课。政/治课本就催眠,这下有了伴,两人的抄写速度更是慢上加慢。一会儿到窗边吹风,一会儿折飞机比谁丢的远。晃悠回到桌前,分别都才抄了不到一半。
宋敬原斜眼瞟路拾萤的纸,被抓了好几次现行。最后光明正大地问:“你字是自己练的?”
对方不轻不重“嗯”了一声。
习字须有师门指点,全凭自己读帖参识,能写到这样地步,悟性确实高。宋敬原瘪嘴:“我师父没提点你?”
“少爷,八年来我就有幸见宋老师一面,梦里提点吗?”
宋敬原踹他:“我师父还健在,什么梦里?会不会说话?”
路拾萤笑:“是是是。不过练字的事情,确实受你师父的点拨,四两拔千斤。去蓬山路以前,我脾气躁,待了半个月,发觉字中有真意,性子也磨软了。走之前他说‘学海无涯’,就一直坚持练了。”
“临碑吗?”
“临。看到墨迹的机会太少,只能买拓本,我妈骂我是碎钞机。”
宋敬原终于得意起来:这件事上,宋山自己也是痴儿,从不吝他花钱,路拾萤比不了。
一阵清风吹入窗口,白纱轻轻拂动。偌大的自习室里只有他们二人团在一张小课桌上抢位置,宋敬原回头看着窗外晚春浓绿,一时间恍了神。
半晌想起来一件事:“你为什么天天迟到?”
路拾萤“害”了一声:“还不是送我妈上班。”
宋敬原想起他车后座上那个如海棠般美艳的女人,心下了然:“那是你妈妈?”
“嗯,”路拾萤眉眼弯弯,又露出猫儿般的狡黠可爱:“好看吗?我妈是全江都最好看的女人。”
宋敬原没有女性亲属,也不好拿宋山出来在外貌这件事上争高下,就难得没有反驳他。
“你妈知道你天天迟到吗?”
“不知道。”路拾萤咬着笔杆皱眉:“她迷迷糊糊的,不靠谱。我不送她,轻则迷路,重则失踪。迟到就迟到了,妈比较重要。”
宋敬原不再多嘴,低头抄书。
他在检讨书里胡写一气的内容,是连学生都有所耳闻的事实。对于这个不干人事的教导主任,江都二中管理层向来颇有微词,可碍着许多脸面情分,不好说破。国字脸自知理亏,生气归生气,没把事情闹大,只是让宋敬原重抄一次校规,再补3000字的检讨。
“我会挨个字仔仔细细看。”对方咬牙切齿威胁。
宋敬原只好乖乖认栽。正愁眉苦脸誊抄校规——他都快会背了——忽然感觉路拾萤拿笔帽戳自己手背:“干嘛?”
路拾萤说:“我听他们说,除了英语,你成绩都还行。”
路拾萤和同学混熟太快,对于谁暗恋谁、谁嫉妒谁、谁和谁刚表白又准备分手的八卦比宋敬原还清楚。也不奇怪他立刻对全班同学的考试水平有所了解。
“中国人,为什么要说英文?”宋敬原没好气。
听见对方发出轻笑:“二中不是江都最好的学校。中考分够一中,为什么不去?”
这都被他打听到了。
宋敬原皱眉,伸手撑着下巴,思考许久:是啊?为什么不去呢?
宋山没有非要他上学。九年义务教育是国家要求,必须得去。但要不要上高中,宋山没有态度。宋山传统,不信任公共教育,重家传、重师承,觉得真本事都是言传身教,有择一事终一生的道理。
如果宋敬原不去学校,而是一直跟在他身边,读书练字,习为人之道,亦能成才。
其实当年苏柏延要考大学时,宋山就是不愿意的。“一帮成天勾心斗角的酸臭教授,能教你什么?教你怎么争职称,教你怎么赚风光?”宋山说,“浪费时间。”
可苏柏延到底去了。
中考结束后,宋敬原犹豫许久,择了个下午,窝在宋山腿边开口试探:“师父,我要继续读书吗?”
宋山当时看了他一眼:“读书和上学是两码事。”宋敬原微怔,听见宋山搁下手中的碑帖,“啪”的轻轻一声,然后低头教训:“读书是一生的事情。上学是手段。”
宋山向来惜字如金,寥寥几句点拨,幸好宋敬原悟性不错,听明白他的意思。
学校是地点,读书是目的。求学本是学文学德,而非谋学历、图功名的手段。可惜世风日下,求学本义早也被人遗忘,只把考试做跳板,换算金钱数字来看待。无怪宋濂要写《送东阳马生序》,又有几人记得求学之艰辛?
而话又说回来,到高中去,和普通人一样循规蹈矩过日子,按部就班毕业工作,是一条路。跟在宋山身边,师徒二人潜心钻研家传,也是一种活法。
宋敬原思索多日:“师父,我还是想上学。”
“家里又不是没钱交学费。”宋山头也不抬。
口风这么松,宋敬原吓了一跳。大师兄离家出走多年后,宋山确实性情大变。
宋敬原就晒着太阳,得寸进尺:“那我就没时间练琵琶了。练字也——”
宋山打断他:“你说什么?”
一般宋山装聋就意味着宋敬原最好赶快闭嘴。宋敬原业知道自己过分了,耸耸肩,不敢再造次:“那我去哪所?一中也能进。可是太远。”
“你自己的选择,我不会管。只是选好以后,走多远,走到哪儿,都得自己受着。”宋山说。
最后来了二中。其中一个原因是离家近。
“另外,压力也小,”宋敬原说,“一中都是什么人?一帮书呆子。我还想多长两根头发。”
路拾萤说:“那也没见你发际线有所改善——哎!别撕!宋敬原我好不容易抄了一版!你怎么赔!”
两人一边说有气无力地抄校规,一边你来我往地互相挤兑。
学校里受罚,当然得用楷体,路拾萤是个写草法的,写方正规矩的楷书要他的命,所以写得垂头丧气,和宋敬原频频交换信稿纸,仔细拆析对方的字来解闷。说这个“恒”字有颜真卿方正茂密之正气,这个“规章”二字还不如路边的描红帖。
许是察觉这两个小兔崽子已在自习室耗了太久,过了中午,教导主任终于莅临察看。在他炯炯有神的目光下,谁敢造次?无可奈何,快马加鞭写完检讨。
回到教室,上了一节课就要放学。路拾萤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最后一拍脑袋:“完了。”
宋敬原恰巧拎着洗干净的衬衫走过来,要交还路拾萤,被他拽住。
宋敬原吓一跳:“干嘛?”
对方猫儿般圆溜溜的琥珀色眼睛瞧着自己,显出一种恶心人的“可怜兮兮”。
“我给你带了衬衫,但是送我妈到单位,落那儿忘记拿了。”
“哦,”宋敬原还以为什么事,“明天再带。”
“我妈今晚不回家。”
“后天。”
“后天出差。”
宋敬原烦了:“所以呢?”
“今天不拿,下周一升旗就赶不及穿。不如你现在和我去一趟?”
宋敬原直接开骂:“我宁愿下周一把你当旗升。”心里想:难道上辈子欠路拾萤钱了吗?
路拾萤揪住他不放:“就当带你兜风了。我再开车送你回家。”
宋敬原坐上路拾萤电动车后座时还在骂骂咧咧,被路拾萤塞来一颗不二家棒棒糖,终于堵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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