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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
午休的操场像一块巨大的、被阳光烘焙过的暖黄色画布。阳光炽烈而直接,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塑胶跑道蒸腾起氤氲的、带着橡胶气味的热气。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蝉鸣在梧桐树叶间不知疲倦地嘶鸣,汇成一片单调的夏日背景音。顾星河和叶知秋并肩坐在紫藤花架延伸出来的、仅存的一片浓密树荫下的长椅上,头几乎凑在一起。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们身上投下跳跃的、铜钱大小的光斑,随着微风轻轻晃动。
两人面前摊开着艺术节开场曲目的总谱,纸张在热浪中显得有些发蔫。叶知秋纤细的手指指着一段旋律线,声音在蝉鸣中显得格外清晰:“《春之声圆舞曲》的引子部分,速度可以再提快一点点,这样衔接后面欢快的主题会更自然流畅,像……”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比喻,“像冰雪初融,溪流迫不及待奔向春天的感觉。”
顾星河专注地看着谱子,又侧头看了看她近在咫尺的、被阳光勾勒出柔光的侧脸轮廓,点点头:“有道理,开头蓄势待发的感觉要更足……”他拿起铅笔,准备在谱子上做标记。
就在这时——
“嘿!顾星河!你和叶知秋什么情况啊?”
刘温铂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如同平地惊雷,毫无预兆地在旁边炸开!他像一颗炮弹似的从篮球场那边冲过来,带着一身汗水和阳光的味道,猛地停在两人面前,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促狭笑容,声音洪亮得足以穿透整个操场。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像一块巨石狠狠砸进了午后慵懒平静的湖面。
两人同时僵住,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叶知秋手中那本摊开的、边缘已经有些卷曲的乐谱“哗啦”一声滑落在地,雪白的纸页在刺眼的阳光下白得晃眼,像一群受惊的白鸽四散纷飞。
顾星河感觉一股热血“轰”地一下直冲头顶,耳根瞬间烧得滚烫,几乎能感觉到皮肤下血液奔流的灼热感。他慌忙弯腰,手忙脚乱地去捡拾那些散落的纸页,指尖因为慌乱而微微发抖。他的余光却瞥见叶知秋那双洗得发白、边缘有些磨损的帆布鞋正快速地向后退去,鞋底摩擦着滚烫的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只来得及感受到一缕带着清冽茉莉香气和阳光味道的风从指缝间溜走。
叶知秋跑出了几步,身影在灼热扭曲的空气中晃动,显得有些单薄。操场上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被放大了——篮球拍地的砰砰声、远处女生的嬉笑声,周围同学们的口哨声……然而,就在跑出七八步远的地方,她的身影却突然停了下来。她猛地转过身,夕阳在她身后勾勒出一道耀眼的、毛茸茸的金边,模糊了她的轮廓细节,却让那双眼睛在强烈的逆光中亮得惊人,如同浸在深潭里的黑曜石。她抿着嘴唇,脸颊和耳朵尖泛着淡淡的、如同被晚霞浸染般的红晕。她歪着头,目光穿过操场蒸腾的热浪和散落的乐谱,复杂地看了顾星河几秒。那眼神里有被当众调侃的羞恼,有对刘温铂的无奈,但更深处,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亮晶晶的、带着点狡黠的光彩,仿佛在无声地询问:“现在怎么办?”
接着,在顾星河呆滞的目光注视下,一个狡黠的、带着点孩子气的、甚至是有些恶作剧般的笑容在她唇边漾开。她竟然快步跑了回来!脚步轻快,马尾辫在脑后跳跃。
“继续讨论方案吧,”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场由刘温铂引发的、小小的风暴从未发生过。只有那依旧泛着粉色的、几乎透明的耳尖,像熟透的樱桃,泄露了刚才瞬间的心绪起伏。她自然地弯下腰,从顾星河手中接过几张捡起的谱子,指向刚才讨论的位置,“我觉得《春之声圆舞曲》的旋律和节奏,很适合作为开场的引子。刚才说的速度调整,你觉得具体定在多少拍比较合适?”她的语气专业而自然,目光坦然地落在顾星河脸上。
顾星河完全愣在原地,手里还捏着几张乐谱,仿佛被施了定身咒。直到叶知秋见他没反应,轻轻拽了拽他卷起的校服衬衫袖子,布料摩擦的触感让他微微一颤。他这才猛地回神,目光掠过她依旧泛红的、晶莹剔透的耳尖,喉咙有些发紧,干咳了一声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呃……嗯,我想想,大概……比原速快5到8拍?先试试效果?”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到乐谱上,但刚才叶知秋跑开又回来时那亮晶晶的眼神和狡黠的笑容,却像慢镜头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
从那天起,这个无意间点燃的、奇特的“舞步”,便成了他们之间一种心照不宣的、带着隐秘乐趣的默契模式。每当有同学——无论是善意的调侃还是纯粹的好奇——用暧昧的语气起哄,或者仅仅是意味深长地多看他们两眼,叶知秋就会像一只被惊扰的、敏感的小鹿,条件反射般地转身就跑开几步,拉开一点物理距离。这几乎成了她面对流言和过度关注的本能反应。
然后,在某个不远不近的地方——有时是教室后门,有时是走廊拐角,有时是紫藤花架的另一端——她会停下来。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她总会缓缓地、或者猛地转过身,目光穿过喧闹的人群或空荡的空间,精准地、如同安装了定位器般落在顾星河身上。那眼神像是一个无声的询问:“还在吗?”又像是一个小小的、只有他才能瞬间解码的信号:“我好了,继续吧。”接着,她便若无其事地走回来,继续刚才被打断的话题、未完成的讨论,或者只是安静地并肩走着,仿佛那短暂的逃离只是一次小小的、无关紧要的休止符,乐章很快就能无缝衔接。
有时,她会故意跑得远一些。比如躲到紫藤花架最深处、被浓密藤蔓遮蔽的角落,让顾星河不得不带着一丝无奈的纵容和心底隐秘的悸动追过去。拨开层层叠叠的紫藤叶,看到她在斑驳光影里抱着书等待的身影,那一刻的心跳总会莫名加速。有时,她又会在跑出几步后突然刹停脚步,让差点收不住脚步、正暗自鼓劲追赶的顾星河几乎撞上她的后背。然后在她带着促狭笑意、微微挑眉回望的目光中,顾星河只能狼狈地后退两步,摸着鼻子掩饰尴尬,换来她一个更明显的、带着得逞意味的轻笑。
最让顾星河心跳彻底失序、记忆深刻的是那个暴雨突袭的傍晚。
放学铃声刚响,天空阴沉得如同泼墨,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织成一片白茫茫的、喧嚣的雨幕。没带伞的学生们惊叫着涌向教学楼狭窄的出口。顾星河和叶知秋恰好被汹涌的人流挤到了走廊边缘,并肩站在廊檐下,望着外面倾盆而下的雨水。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雨水清冽的味道,以及人群蒸腾出的热气。
隔壁班几个向来调皮、喜欢恶作剧的男生恰好路过,看到他们并肩站在廊下避雨的身影,互相挤眉弄眼一番,其中一个带头吹起了响亮而拖长的口哨,其他几个立刻怪腔怪调地起哄:“哟——!顾大会长!叶大才女!好浪漫啊——共赏风雨!”声音在雨声中格外刺耳。
叶知秋的反应几乎是瞬间的。像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她甚至没看那几个男生一眼,猛地转身就跑!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发梢和单薄的校服肩头,布料颜色迅速加深。
“叶知秋!雨太大了!”顾星河想也没想,本能地伸出手臂想去拉她,阻止她冲进雨里。
结果,在走廊那个被雨水打湿、变得异常湿滑的直角拐弯处,叶知秋的帆布鞋鞋底猛地一滑,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惊呼出声!顾星河伸出的手臂正好揽住了她下坠的腰侧,巨大的惯性让两人都站立不稳——
“噗通!”
两人一起跌坐在了被雨水彻底浸透、冰凉刺骨的水磨石台阶上。水渍迅速洇透了他们的校服裤子和衬衫下摆,带来一片湿冷的黏腻感。顾星河的手肘在台阶边缘磕了一下,一阵钝痛传来。叶知秋的情况更糟些,她揉着在摔倒时蹭到地面的手肘,那里迅速红了一片。
“笨蛋,”她抬起湿漉漉的脸,雨水顺着她光洁的额发滴落,滑过挺翘的鼻尖和微微泛红的颧骨。她的声音里没有多少责怪,反而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眼神嗔怪地看着顾星河,“你拉我干什么呀?” 雨水让她的睫毛显得更长更黑,像挂着露珠的蝶翼。
“怕……怕你摔着……”顾星河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神飘忽不定,因为这时他惊愕地发现,叶知秋的手——那只没有揉手肘的手——正轻轻地、带着一种依赖般的力道,搭在他刚才揽住她的手腕上!隔着两人湿透的、紧贴皮肤的校服布料,传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慌意乱的温热触感。雨水顺着她纤长的睫毛滑落,滴在她同样湿透的白色校服衬衫上。
叶知秋看着他窘迫得几乎要钻地缝的样子,看着他同样湿透的头发贴在额头上、水珠顺着下颌线滴落的狼狈相,忽然忍不住笑了出来。眼睛弯成了两弯清亮的新月,脸颊上的红晕不知是因为刚才的摔倒还是此刻的羞涩:“那……下次我跑慢点。”她的声音带着笑意,在哗哗的雨声中显得格外柔软。
顾星河看着她弯弯的笑眼和湿漉漉却生动无比的脸庞,感受着手腕上那不容忽视的温热触感,一时间竟忘了身上的湿冷和疼痛。后来,当他在物理课本上学到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看到那个简洁的公式,知道两个物体之间的引力大小与它们质量的乘积成正比,与它们距离的平方成反比时,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叶知秋每一次跑开又回来的“舞步”,每一次距离的拉近与推远,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精准地攥紧了他的心脏,带来一阵阵甜蜜而微痛的悸动。距离越近,那份引力就越是强大到无法抗拒。每一次的“逃离”都是为了下一次更确定的“靠近”,每一次的“靠近”都让那份引力指数级地增长。这奇特的“舞步”,成了他们青春乐章里最独特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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