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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起
账册被劫的第三日,汴京落了今冬最大的一场雪。
晨起时,天地皆白。积雪压断了榆林巷口老槐的枯枝,咔嚓一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南溪正在前堂收拾前夜打斗的残迹——博古架扶正了,碎墨扫净了,但木地板上那道刀痕太深,怎么也擦不去。
像一道永不愈合的疤。
辰时刚过,风铃响了。进来的是个面生的伙计,二十出头,冻得脸颊通红,手里提着食盒:“崔掌柜,我们东家请您过府一趟。”
“你们东家是?” “通济号,周东家。”伙计递上名帖,鎏金纸,墨字端正:“周永年谨拜”。
南溪接过名帖,指尖触到纸张边缘——是上好的澄心堂纸,一张抵寻常百姓半月口粮。她面上不动声色:“周东家有何指教?”
“说是……想请掌柜的看看几件古物。”伙计眼神闪烁,“东家说了,酬金从厚。”
“何时?” “午时初刻,东家在丰乐楼设宴恭候。”
伙计放下食盒走了。南溪打开食盒,三层红漆木屉,上层是四样细点:玫瑰酥、核桃酪、蟹黄包、玉带糕;中层是两样时鲜果子:冻梨、蜜橘;下层温着一盅冰糖燕窝。
奢侈得令人心惊。
她合上食盒,没有动。走到门边,将“打烊”的木牌挂上一半——这是给隐阁的信号:有要事,速来。
巳时三刻,隐阁的人到了。不是寻常接头的老者,而是一个青衣少年,眉眼清秀,提着个药箱,像是出诊的医童。
“崔掌柜,”少年声音清亮,“您要的百年老参,给您送来了。”
暗号对上了。南溪将人引到内室,少年立刻换了神态,躬身行礼:“属下青梧,奉王爷之命。掌柜的有何吩咐?”
南溪将通济号的请帖递过去:“午时,丰乐楼,周永年约我。”
青梧眉头微蹙:“周永年是国舅的心腹,通济号明面上的掌柜。这时候约您……”
“我知道是鸿门宴。”南溪顿了顿,“昨夜有黑衣人闯入,抢走了账册。用的是军中专供的金疮药。”
青梧脸色一变:“皇城司?” “不确定。”南溪看着他,“王爷可知此事?” “王爷昨夜入宫伴驾,寅时才归。”青梧压低声音,“但今日一早,皇城司指挥使陆昭去了宁王府——待了足足一个时辰。”
果然。南溪心头一沉。宋宥珩与皇城司,确有联系。
“王爷有何指示?” “王爷说,”青梧从药箱夹层取出一枚蜡丸,“若周永年问起账册,您便说……昨夜确有贼人,但抢走的是赝品。真品,您早已交给了一位‘贵人’。”
南溪捏碎蜡丸,里面是张字条,宋宥珩的亲笔:“虚与委蛇,勿露底牌。沈砚或会到场,见机行事。”
她将字条凑到烛火上烧了:“我明白了。” “还有,”青梧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银戒,“这是王爷给您的。戒面中空,藏有三枚‘醉梦散’,遇险时捏碎戒面,可迷倒十步内所有人。”
南溪接过,戒面是朵含苞的梅花,精巧得不似杀器。她戴在左手无名指上,尺寸刚好。
“王爷还说,”青梧看着她,眼神认真,“无论如何,全身而退。账册可以再找,人不能有事。”
这话说得平淡,南溪却觉心头某处软了一下。她点点头:“替我谢过王爷。”
青梧走后,南溪换了身衣裳。藕荷色绣缠枝梅的夹袄,月白棉裙,外罩鸦青斗篷。发髻梳得整齐,只簪那支银镶玉梅花簪。对镜看了看,镜中人眉眼沉静,看不出昨夜险些丧命的惊惶。
她将银戒转了转,戒面贴着指腹,冰凉。
午时初刻,丰乐楼。
汴京七十二家正店之首,三层飞檐,朱漆彩绘。今日大雪,楼前却车马不绝,达官显贵的轿子排了半条街。伙计引着南溪直上三楼雅间“听雪轩”,推开门,暖香扑面。
雅间极大,三面轩窗,正对汴河雪景。室内烧着四个炭盆,墙角博古架上陈设着古玩玉器,正中一张紫檀圆桌,已摆满珍馐。
桌边坐着三人。
主位是个富态的中年男子,圆脸细眼,穿着宝蓝织金锦袍,手上戴满玉扳指——正是周永年。他左侧坐着个枯瘦的老者,须发皆白,闭目养神,像个幕僚。右侧……
是沈砚。
沈砚今日穿了身雨过天青襕衫,外罩墨狐裘,正低头拨弄着手中的暖炉。听见动静抬起头,看见南溪时,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崔掌柜来了。”周永年起身,笑容满面,“快请坐。这位是府上的白先生,这位……沈侍郎您认识的。”
南溪福身见礼,在末座坐下。位置巧妙,正对着窗,余光能将室内所有人尽收眼底。
“早听说漱玉斋的崔掌柜是位妙人,”周永年亲自斟茶,“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雪芽茶是今春头采,您尝尝。”
茶汤清碧,香气清幽。南溪浅啜一口:“好茶。” “茶好,也得配好水。”周永年笑道,“这是城外玉泉山的泉水,每日寅时初刻取第一桶,名曰‘无根水’——最宜烹茶。”
他说得随意,南溪却听出弦外之音:玉泉山是皇家禁苑,能每日取水的,绝非寻常商贾。
寒暄几句,周永年话锋一转:“听说前夜,崔掌柜的铺子遭了贼?” 来了。南溪放下茶盏,神色如常:“是。几个毛贼,抢了些不值钱的物件。” “哦?”周永年细眼微眯,“可我听说是……一本账册?”
雅间里霎时安静。炭火噼啪,窗外雪落无声。
南溪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周东家消息灵通。确有账册,但贼人抢走的……是赝品。”
周永年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赝品?” “真品,”南溪缓缓道,“民女早已交给了一位贵人。”
“哪位贵人?” “这……”南溪面露难色,“贵人吩咐,不得外传。”
周永年与那白先生对视一眼。老者终于睁开眼,那双眼睛浑浊,却锐利如鹰:“崔掌柜,明人不说暗话。那账册……你从何处得来?”
“一个货郎送来修补的旧物。” “货郎现在何处?” “不知。”南溪答得干脆,“修补好了,他自会来取。”
白先生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笑了:“崔掌柜是聪明人。聪明人该知道,有些东西,知道得越少,活得越长。”
“民女谨记。” “那便好。”周永年重新挂起笑容,“来,尝尝这清蒸鲥鱼——长江今冬头一网,快马加鞭送来的,还活着呢。”
话题转开,席间又说起风雅事。周永年大谈收藏的古玩字画,沈砚偶尔接几句,话不多,却句句在点子上。南溪大多时候沉默,只静静听着。
酒过三巡,周永年似是醉了,拍着沈砚的肩膀:“沈侍郎年轻有为,日后必是国之栋梁。不像我,一个商贾,也就赚些黄白之物……”
沈砚微笑:“周东家过谦。通济号维系南北货殖,亦是利国利民。” “利国利民?”周永年大笑,笑声里却有几分苍凉,“是啊,利国利民……可有些人,偏觉得商贾低贱,总觉得我们赚的每一文钱,都沾着血。”
他说着,忽然看向南溪:“崔掌柜,你说呢?商贾……可耻么?”
南溪抬眼:“民女也是商贾。” “那便好,那便好。”周永年又斟满一杯酒,一饮而尽,“都是在这世上谋生,谁又比谁高贵?只是……有人谋生用笔,有人用算盘,有人用刀……”
他顿了顿,醉眼朦胧:“崔掌柜,你那账册,真给了贵人?” “是。” “哪位贵人?” 南溪不语。
周永年盯着她,许久,忽然摆摆手:“罢了,罢了。白先生,送崔掌柜回去吧。雪大,仔细路滑。”
白先生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南溪福身告辞,经过沈砚身边时,听见他极轻的声音:“小心。”
她脚步未停。
出了丰乐楼,风雪扑面。白先生并未相送,只站在檐下看着她上了马车。车帘放下的一瞬,南溪看见三楼雅间的窗后,站着一个人影。
是沈砚。他望着她的方向,隔着雪幕,看不清神情。
马车行到半路,南溪忽然道:“停车。”
车夫勒马。她掀帘下车:“我就在这儿下,想走走。” “可是姑娘,这雪……” “无妨。”
她裹紧斗篷,走进风雪里。没有回漱玉斋,而是拐进了保康门内街——沈府的方向。
她要知道,沈砚为何会在那儿。
雪越下越大,街上行人稀少。走到沈府附近时,她拐进一条小巷,从后巷绕到沈府侧门。刚在墙角隐好身形,侧门开了。
出来的正是沈砚。他换了身不起眼的灰布棉袍,戴了顶破毡帽,像是寻常百姓。左右张望一番,快步往城西方向走去。
南溪远远跟着。
沈砚走得很急,专挑僻静小巷。走了约莫两刻钟,来到城西一处荒废的祠堂前——那是前朝某位忠臣的祠堂,早已破败,平时少有人来。
他在祠堂前停下,学了三声鹧鸪叫。
祠堂门吱呀开了条缝,一个人闪身出来。那人穿着夜行衣,蒙着面,但南溪一眼认出——正是前夜闯入漱玉斋的黑衣人!他右肩还缠着绷带,动作有些滞涩。
两人低声交谈。风雪声太大,南溪听不清,只能隐约捕捉到几个词:“账册……宁王……金疮药……”
忽然,黑衣人警觉地抬头,目光扫向南溪藏身的方向!
南溪屏住呼吸,缩回墙角阴影里。心跳如擂鼓。
片刻,脚步声靠近。她握紧袖中匕首,准备搏命——
“林姑娘。”
声音从身后传来。
南溪浑身一僵,缓缓转身。沈砚站在三步外,面色复杂地看着她。而那个黑衣人,已不知去向。
“你跟踪我。”不是疑问,是陈述。
南溪没有否认:“沈大人与昨夜闯我铺子的人,是何关系?” 沈砚沉默良久,才道:“他是我的人。” “你的人?”南溪盯着他,“用皇城司金疮药的人,是你的人?” “金疮药是偷的。”沈砚苦笑,“为了让你相信,是皇城司的人抢了账册。” “为何?” “因为……”沈砚走近一步,雪花落在他肩头,很快融化,“我不想让你把真账册交给宁王。”
南溪后退一步:“你怎知我没有?” “你若交了,周永年今日不会只是试探。”沈砚的目光落在她左手那枚银戒上,眼神暗了暗,“这是宁王给你的?” 南溪下意识捂住戒指。
“林姑娘,”沈砚的声音里满是疲惫,“我不知宁王与你说了什么。但请你信我一次——那账册,不能给他。” “为何?” “因为那账册里,不止有通济号的罪证。”沈砚压低声音,几乎被风雪淹没,“还有……当年你父亲之死的真相。而那个真相,会要了宁王的命。”
南溪如遭雷击。
父亲之死……与宁王有关?
“你说清楚。” “我不能。”沈砚摇头,“至少现在不能。但我可以告诉你——你父亲当年那份未及呈上的奏疏,如今在宁王府。”
风雪呼啸,天地茫茫。南溪站在雪地里,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冷了。
宋宥珩说奏疏在国舅手里。沈砚说在宁王府。谁在说谎?
又或者……都在说谎?
“林姑娘,”沈砚看着她苍白的脸色,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回去吧。今日之事,当作没发生。账册……你收好,谁都别给。”
他说完,转身要走。
“沈大人。”南溪叫住他,“若我执意要查到底呢?”
沈砚背对着她,沉默许久,才轻声道:“那我只能……尽力护你周全。”
他走了,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雪里。
南溪独自站在破祠堂前,雪落在肩头,积了薄薄一层。她低头看着那枚银戒,戒面的梅花在雪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醉梦散。他说遇险时用。
可什么才是险?是周永年的鸿门宴?是黑衣人的刀?还是……这层层谎言织成的网?
她慢慢往回走。路过漱玉斋时,没有进去,而是继续往北,走向宁王府的方向。
她要去问个明白。
可走到景明坊街口,她又停住了。问什么?怎么问?若宋宥珩真是害死父亲的元凶之一,她这一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风雪愈急。南溪站在街口,看着宁王府方向隐约的灯火,第一次感到彻骨的迷茫。
正此时,远处忽然传来急促的锣声,有人大喊:
“走水了!走水了!榆林巷走水了!”
榆林巷——漱玉斋的方向!
南溪浑身一冷,拔腿就往回跑。
下章预告:榆林巷大火,漱玉斋危在旦夕。救火途中,南溪将意外发现疫病的征兆。而这场突如其来的火灾与瘟疫,将彻底打破汴京表面的平静,也将迫使所有隐藏的势力浮出水面。宋宥珩、沈砚、周永年……每个人都将在灾难面前做出选择。而南溪,将面临她入京以来最严峻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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