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诱

　　从那之后，程艾青跟沈姜南之间的关系一下亲近好多。

　　之前的向导工作，程艾青有点像做任务，每次等着沈姜南主动询问。

　　现在，她开始主动期待。

　　那一段时间，程艾青一旦有空就会带着沈姜南去米山的一个景点打开，她们几乎将米山跑了个遍。

　　过了几天，沈姜南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两辆自行车。

　　程艾青不会骑自行车。沈姜南就主动说要教她。

　　刚坐上自行车的时候，程艾青怕的不行。

　　沈姜南就在后面给她扶着。

　　程艾青发现，一想到是沈姜南在她后面，她好像就没那么怕了。

　　只用了半天时间，她就得到了沈姜南的夸奖：“不错，学的挺快。”

　　程艾青本来想要谦虚一下，想了想有点不对劲。

　　沈姜南的声音怎么这么远？

　　她一回头，就看到沈姜南站在很远的地方，早就没有扶着她的车后座了。

　　她当下就紧张得不行，一时间带着自行车东倒西歪，最后砰一下摔进了旁边的荒草地里。

　　没一会，沈姜南就出现在她头顶，问她：“没事吧？”

　　程艾青本来有点埋怨她怎么偷偷放手，但是看到她眼底的担心，小小的生气就变成了一些难以描述的情绪。

　　她看着沈姜南伸在她面前准备将她拉起来的手，犹豫片刻，伸出手握了上去。

　　不过这一摔倒也没有坏事，至少让程艾青学会了骑自行车。

　　从那之后，程艾青的工作就是骑着自行车带着沈姜南在米山转悠。

　　她们上山下地，去河边，山间，或是程艾青的外婆家。

　　她们骑得最远的一次直接骑到了隔壁的市里。

　　那一天，沈姜南给程艾青买了一条裙子，说是给她去大学的礼物。

　　一条白金相见的长裙，很好的显出程艾青麦色的皮肤。

　　程艾青从来没有穿过长裙。她还记得在店里换上长裙出来时，沈姜南看到她的眼神。

　　好似呆了一瞬。

　　然后她说：“可以。”

　　简单的两个字，配合那样的表情，让程艾青回去的路上雀跃了一条路。

　　回家后，她将那条长裙偷偷藏在衣柜的最下面，跟之前从程子豪那里重新要回来的帽子放在一起。

　　后来，无数个离家的时刻，那条长裙和那顶黑色的鸭舌帽都被她放在行李箱下面。

　　她从没穿戴过它们，但是却一直带着它们。

　　程艾青每次看到那条裙子和那顶帽子，就会想起那个夏天。

　　那个让她在无数个夏天去缅怀的一个夏天。

　　那个夏天的气温很高，天空总是压得很低的藏蓝色，山间葱郁的树木里不时传来知了的叫声。

　　她跟沈姜南一个人骑着粉白色的自行车，一个人骑着一辆黑白色的自行车，无忧无虑穿梭在山野之间。

　　她会想起那一段又一段或太阳直射或长段林阴的道路，会想起天空奇形怪状的白云，会想起突然加速要跟她比速度的女人，也会想起女人黑色鸭舌帽后面微微露出的发丝和修长冷白的脖颈。

　　那个夏天漫长又短暂。

　　程艾青总是忍不住去想，要是时光永远停留在那个夏天就好了。

　　那个夏天，程艾青还答应了沈姜南一件事情，就是给对方做模特。

　　后来，程艾青回忆往事时，总是会想，假如她没有答应沈姜南给对方做模特，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像后面那样发展。

　　可覆水难收，山石难liu很多事情好似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程艾青记得，沈姜南问她要不要给对方做模特时，她基于当时对沈姜南的感觉，不假思索就答应了。

　　等回到家，她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做模特是什么事情，当下就后悔了。

　　她一个山里小孩，怎么做模特？

　　可是她都答应了，又不好再去拒绝，更别说，她其实不太想拒绝沈姜南。

　　意识到这点，她立刻就跑进阿妈的房间，对着镜子看起来。

　　她的身材虽然算不上胖，但也绝对跟那些书上的模特完全不同，更别说她的皮肤因为常年风吹日晒，一点也不细腻。

　　她越看，越不自信，觉得自己哪哪都是问题。

　　鼻子似乎大了点，嘴巴似乎也不够小，眼睛是不是太大了……她对着镜子一阵挤眉弄眼，越看越是对自己不满意。

　　她忍不住想，要是自己是个大美女就好了，这样她就能毫无顾忌给沈姜南当模特。

　　她的自卑在这一刻到达顶点。

　　她急于改变一点什么。

　　她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出阿妈在镇上买的面膜给自己贴了起来。

　　可是一张面膜又能改变什么？

　　那一晚，她直接紧张到失眠。

　　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阿妈准备叫她起床干农活，一开门发现她已经在穿衣服，还惊了一下：“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鬼上身了，不用我喊？”

　　她直接无视。

　　她快速洗漱一下，又偷偷从阿妈的柜子里拿了一片面膜，然后背起竹篓镰刀上了山。

　　她以最快的速度割完了今天要用的猪草。

　　虽然满头大汗，但是她一点也不觉得累。

　　她找了个小溪洗了脸，又把阿妈的面膜拿出来贴上。

　　她一直盯着手机，直到沈姜南给她打来电话。

　　她莫名吓了一跳，等了一会才稍显小心地接起电话。

　　短短一段时间的相处，已经让她对跟沈姜南有关的一切紧张。

　　多年以后，当她在异国他乡，听到同寝的女孩子说自己第一次跟答应了她告白的男生约会时的感觉，她才当下想到的就是那次答应给沈姜南做模特时自己的感觉。

　　但是她当时只以为自己是普通的紧张。

　　她听到自己小声喂了一声。

　　沈姜南没有第一时间说话。

　　程艾青不自觉捏紧了手机。但还好，片刻后，沈姜南在电话那边问：“忙完了吗？”

　　“嗯。”她回。

　　沈姜南告诉她一个地方。

　　是第一次她带沈姜南去看日出的地方。

　　程艾青到的时候沈姜南已经在那边等着。

　　她的画架难得一见的支开，本人坐在画架前，依旧是黑色的衬衣配着牛仔裤，头发简单速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鼻梁挺拔，薄唇微凛，依旧是那副冷淡干净的模样。

　　她的身边散放着几个颜料桶，背后是一片青山。

　　她此时此刻看起来确实不太像程艾青之前误以为的那种不会画画的二世祖。

　　“过来。”她冲程艾青招手。

　　程艾青有点后悔自己没有换件好看的衣服，但天知道，这件素粉的衬衣已经是她比较好的衣服。

　　她忍不住捏了捏衣角，这才有些扭捏地走过去。

　　“坐那边。”沈姜南像是没发现她的情绪，伸手指了个位置。

　　程艾青听话地坐过去。

　　沈姜南看了她一眼，然后说：“就按你平时坐的样子就行，不需要特意摆动作或是表情，放松一点。”

　　程艾青听到她让自己放松，忙嗯了一声，却一时间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她一紧张，脸颊都开始发痒。

　　她极力忍着伸手去挠的冲动，无比僵硬坐在那里。

　　对面，沈姜南似乎已经开始画了。

　　程艾青看到她在画板上刷刷刷动着的笔刷，紧张得都开始冒汗。

　　不知道过去多久，沈姜南不经意抬了下头，像是才发现一样，随意地说：“这件衬衣挺适合你的。”

　　这件衬衣是程艾青上次联考第一名，小王老师送她的礼物，她一直都没穿过。

　　因为沈姜南这突如其来的夸奖，程艾青后背一紧，密密麻麻起了一层汗。

　　她忍不住想，自己特意换了件衣服，会不会太特意了一点。

　　她抿了抿唇，脸颊更热更痒了，整个人甚至有点云里雾里。

　　她迷迷糊糊的，又在想，不知道沈姜南会把她画成什么样子。

　　她又开始焦虑自己的容貌。

　　鼻子会不会太大了，皮肤有点太黑了，身材也没有很苗条……脑袋里开始跑马灯，以至于沈姜南喊了她好几次，她才反应过来。

　　她抬起头看向对方，不明所以啊了一声。

　　沈姜南一脸奇怪看着她：“你怎么了？”

　　她想，对啊，自己这是怎么了？

　　她会不会太紧张了？

　　沈姜南是看出来她很紧张了吗？

　　她出了好多汗啊，脑袋都有点晕了，不对，她好像……她张了张嘴，想说自己没事啊，结果天地一阵旋转……她竟然双眼一闭，直接晕了过去。

　　她阿妈的三无面膜让她严重过敏，直接晕过去了。

　　简直尴尬到让人想要以头抢地的地步。

　　她从医院朦朦胧胧醒来的时候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听到外面小王老师跟沈姜南的对话，才知道事情真相。

　　她当时只觉得脸很热，还以为是自己紧张的，没想到竟然是过敏！

　　啊啊啊啊，简直太丢人了！！

　　咔嚓一声，住院病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她立刻闭上眼睛装睡。

　　小王老师关心的声音传来：“不会有事吧？”

　　沈姜南说：“医生说没什么大事，等针打完，醒了就好了。”

　　小王老师哦了一声，说：“那就好。”

　　又说：“你怎么想的，让小青给你当模特。”

　　沈姜南的声音淡淡的：“有什么问题吗？”

　　小王老师一时噎住了。

　　片刻，她说：“还没醒呢，不会有事吧？”

　　沈姜南说：“我看看。”

　　程艾青一下僵住，脚趾头都勾起来，生怕被沈姜南发现她在装睡。

　　沈姜南的脚步声往她这边靠近，就在对方即将走到床边时，走廊上传来一阵喧闹的声音，紧接着就是嘭一声响，病房的门被人从外面用力推开。

　　下一秒，程艾青阿妈那标志性的尖嗓子就在病房里炸裂开：“哪个挨千刀的弄得！”

　　“小青妈妈！”小王老师立刻上去拦住程艾青的阿妈，然后解释了一通事情缘由。

　　程阿妈才不会管你什么原因，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赔钱！”

　　“你把她弄病了，谁给我割猪草，谁给我放牛！你赔钱！”

　　小王老师在一边打圆场：“小青妈妈，这事情就是一个小意外，而且小青打完针就没事……”

　　“你别给我说那些有的没的！”程阿妈蛮不讲理打断她，“现在人还躺在床上呢，你跟我说没事！我跟你讲，今天必须赔钱，不然我就报警……”

　　“这位家属，医院不要大声喧闹！”有护士进来阻拦。

　　“哎呀，我说话就这声，我怎么闹了！还是说你跟她们是一伙的！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们农村人，哇哇哇，大家快来看啊，还有没有天理了！”

　　假如说之前晕倒是丢人，那现在就是颜面扫地了。

　　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大概就是青春期的女孩，在大庭广众之下，面对无理取闹的父母。

　　更让程艾青感到绝望的是，这一切，还是在沈姜南面前。

　　上次跟弟弟吵架也是被沈姜南看到，这一次妈妈在医院无理取闹也是被她看到……程艾青人生的狼狈时刻，基本都是这几个人带来的，也都被沈姜南撞见了。

　　毫不夸张的说，当时，程艾青想死的心都有了。

　　在程阿妈持续的尖叫中，程艾青终于忍不住坐起来，冲对方叫到：“妈，我没事！”

　　程阿妈顿了一下，接着冲过来就一巴掌打在程艾青脸上。

　　她指着程艾青打骂到：“你个吃里扒外的贱皮子！老子养你这么大，你帮了外人欺负老子是不是？”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现场所有人都懵了一下。

　　包括被打的程艾青。

　　她感觉耳朵嗡嗡作响，整个人愣在原地。

　　“你还敢瞪我！”程阿妈狰狞着面孔抬手就要继续打她，一只手在这时候用力截住了程阿妈的胳膊。

　　“有完没完！”沈姜南的声音很冷，一把甩开了程阿妈的胳膊。

　　程阿妈顿了顿，接着就冲上去要跟沈姜南拼了。

　　程艾青知道程阿妈的性格，不达目的死不罢休。

　　她一把拽下手上的点滴，拦在沈姜南面前，将程阿妈推开，大叫道：“我都说了我没事！”

　　记忆里，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对她阿妈还手。

　　以前，不管程阿妈怎么打她骂她，她都只是默默忍受。

　　程阿妈诧异了一下。

　　旁边的议论声也越来越大。

　　程阿妈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下一秒，她突然往地上一坐，开始嚎哭起来。

　　她习惯这样。

　　以前，她跟程阿爸吵架，只要吵不赢了，就会往地上一趟，然后开始大哭，一边哭，一边细数她有多不容易，老天对她多不好，她养了些白眼狼，招天打雷劈的狗东西……

　　众目睽睽，所有人都在指指点点。

　　那些议论声，化成无数细密的针，伴随着程阿妈的嚎哭，扎着程艾青的脊梁骨，让她难安。

　　她想，人生最绝望不过如此。

　　她终于再也待不下去，推开人群跑了出去。

　　眼泪决堤而下，耳朵上被打的嗡鸣也没消退，她像个被全世界欺负的孤儿，只剩下无望。

　　她像过去无数次被阿爸阿妈打了那样，不受控制地想自己为什么会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为什么父母这么不堪？为什么她每往前走一步，都要累的好像随时都要死掉了？

　　她无法停止这样的想法，也无法停止脚步。

　　她跑了好久好久，一直跑到力竭，才气喘吁吁停下来。

　　马路上车来车往，人行道上过客匆匆，天地在她周身旋转，这世界这么大，她却无依无靠。

　　在她感觉眼前要被沉的灰白遮盖时，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

　　她回头，看到小王老师。

　　对方剧烈喘着气说：“跑这么快。”

　　她撇了撇嘴，终究是忍住没让自己哭出声。

　　她往小王老师身后看了看，没看到自己期待的身影。

　　小王老师像是知道她在找什么，说：“姜南跟你阿妈交涉去了。”

　　程艾青有点担心沈姜南，小王老师却说：“放心吧，她会解决好的。”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小王老师这么说，程艾青也下意识觉得，沈姜南可以解决好一切。但是，哪怕对方能够解决，程艾青也不愿意对方独自去面对程阿妈。

　　这时候小王老师说：“她让我来安慰你的，谈谈？”

　　她们两个人走到一处公园的长椅坐下。

　　在那里，小王老师给程艾青讲了一个故事。

　　一个出生在有钱人家的女孩的故事。

　　女孩是家里唯一的长女。

　　原本她的生活幸福又简单，直到五岁那年，她爸爸带回来两个跟她差不多大的男孩。

　　从此之后，她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家族，只有有用的人才配得到资源。

　　而女孩在家里没有任何继承权。

　　从那之后，女孩就被家族慢慢边缘化了。

　　女孩的妈妈不甘心，开始对女孩严加看管，最后慢慢发展成了病态虐待。

　　寒冬腊月，把没考满分的女孩丢在外面，让她冻得高烧四十度。

　　大夏天为了锻炼女孩的意志，把她丢去全是青少年的军训夏令营，她一边训练，还要一边担心那些男孩邪恶的眼神。

　　女孩十三岁就被独自一人丢去异国他乡。

　　语言不通，身无分文。

　　十八岁又被一声不吭叫回来，去一所自己不喜欢的学习学自己不喜欢的专业。

　　但好在女孩争气，在一个大的项目中得到了董事会的承认，有了继承公司的底气。

　　偏偏这个时候，女孩的妈妈听了两个哥哥的甜言蜜语，背叛了女孩。

　　女孩最后在那场战斗中失去了所有。

　　故事很短，却都是程艾青接触不到的层面。像电视或是小说。

　　程艾青半天才问：“小王老师，这是你的故事吗？”

　　小王老师苦笑着摇摇头，说：“不是。”

　　程艾青突然反应过来小王老师说的是谁。

　　募地，她的心脏抽疼了一下。

　　小王老师这时候说：“我啊，这辈子没有佩服过谁，但是这个女孩绝对算一个。”

　　“所以这个故事，我总是会忍不住跟人分享。你知道吗，那个女孩现在是很厉害的艺术家。她的作品在国外拍出过七位数的高价哦。虽然判定一个艺术家成功不能用作品的价格恒定。但是，她那种不管怎么被打倒，都能够自己站起来的人。”

　　“阿青，老师相信，你会飞出米山，也会成为这样的人。”

　　同样是被阿爸阿妈从小打到大的人，程艾青感同身受了女孩她妈妈虐待的过程。

　　程艾青不知道那种众叛亲离的感觉，她从来不对自己的亲人有所期待，但是，光是想到假如有一天自己喜欢的人背叛了自己，那种感觉，就足以让程艾青心痛到难以呼吸……

　　这个故事，没有让程艾青有被鼓舞，反而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传来一股说不出的涩涩的疼。

　　她开始呼吸难受了。

　　小王老师看到她的反应，以为她是不喜欢这个故事，忙说：“对不起啊，又给你上课了。”

　　程艾青立刻摇摇头，说：“老师，我喜欢听。”

　　她想要多多听跟女孩有关的故事。

　　小王老师听到这话，松了口气，又说：“你不嫌弃老师啰嗦就好。不过等你上大学了，老师再想跟你上课都没机会啰。”

　　程艾青说：“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小王老师却说说：“艾青，飞得远远的吧，能别回来就别回来了。”

　　程艾青怔了怔，忍不住抬头看向天空。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了那一天在那片荒草地时，沈姜南带她游历过的外面的世界。

　　那是她想要努力飞去的世界。

　　她会飞出去吗？

　　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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